陳丹青提示您:看後求收藏(八零中文www.80zw.tw),接著再看更方便。
眾人呆著,不知如何是好。左起站者:從紐約趕來的黃秋虹,青島讀者劉正偉和他的女友,江蘇詩人仲青,廣西讀者胡範貴,鎮方委派照料先生的黃帆;前右坐者:小代。
這是我第一次領教重症病室,滿室器械,無能識別,有如陌生的刑具。環視種種光潔簇新的部件,我悚然起慄:不因為瀕死的先生,而是那些器械的現代感。沒有退路了。先生已入絕境。他的昏話一點沒錯:四十年前的囚禁記憶將他領來這裡,他又被單獨「關押」,再也出不去了。
當值大夫,一位和善的中年人,走來與我說話,清楚地重申:醫生無權出外行醫(當然,病患也就無權離開這裡)。如果堅持將老人送回家,可以的,所有插管拔除後,最快,病患會在十分鐘內死亡(何其雄辯的科技)。像是隻為弗裡德的懇求,我斟酌詞句,勉力申辯著,一面想像先生被抬過室外寒風,塞進汽車,運回烏鎮……大夫平靜地看著我,顯然知道先生沒有子女,我是那個做決定的人:下一步措施是切割喉部氣管,直接吸取積痰。
十二樓病房此刻在記憶中多麼溫存,我們晝夜進出,說話,小桌上放著水果、暖瓶、花,抽屜裡存著先生的手錶和換洗內衣……重症病室與人間絕對隔離,不見任何日常用品,除了機器。
「《紅樓夢》……」十幾天前先生喃喃囁嚅。現在我湊近叫他,不再指望回應。他的假牙被取走了,人中與下巴癟縮凹陷,凸起的下顎又長出紛亂白須,因微弱的殘喘,不可覺察地起伏著。除了插入鼻孔的細塑膠管,他的張開的嘴含著另一支此前我沒見過的粗管,被兩條交叉橫穿的白膠帶固定著,膠帶兩端劃過面頰,觸及雙耳。他的肩裸露著,我猛然意識到被單下只是便於器械直接觸探的身體。我俯看他,什麼也不能做,頂多待五分鐘就要讓位給其他等候探視的青年。先生不再是病人,而是平躺在機器間的展示物,不知道誰在床邊,不覺知他自己。
三點半,探視停止。眾人回到十二樓齊集,站著,商討是否切割先生的氣管。回家不可能了。多麼仁慈。那機器房便是人的終點。精確的科技如今確保人道,使病患成功苟延,苟延給家屬看——這時,人道就是科技——我去到走廊與上海的呼吸科醫生通話。他確證切割氣管只是尋常小手術,並以專業修辭暗示:是的,是苟延,不是救治,沒有人確保病患因此不死而活下來。
十一號病室。冬日斜陽。先生的床撤除了。我們站著。倘若放棄切割氣管,慈悲還是殘忍?我不知道。我不是醫生,但醫生等我決定。半小時後,每個人囁嚅著,同意放棄。
烏鎮西柵臨河民宿的二樓,昏暗靜謐。翌晨開窗下看,河面一小片一小片半圓形的微波,有如魚鱗,緩緩轉移著漂湧的方向——那年先生獨自潛來故鄉,臨水自語:「這就是我的文風。」——只剩午後探視的半小時了,白日無事,去到晚晴小築。先生豢養的兩條黃狗碎步跟著,巡視一過,到處只是淒清。在二樓先生臥室站了站,書架上是我看熟的相片:尼采、託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伍爾芙夫人……那鏡框是他在紐約時閒來用灰色刷過,弄成烏瓦般色澤,彷彿年代久遠。畫室陰冷,案頭紙筆散亂,瓷盤凝著經年的顏料。取了一摞先生的筆記本轉去吃飯間坐看。先生的文稿,向來寫在便宜的拍紙簿上,邊角還粘著紐約商店的黃紙價標——轉瞬,陰鬱消散,我被他這裡那裡毒辣而恬靜的詞語逗笑了,大笑,笑到失態,小代陪在一邊。
難得的僻靜。家與醫院多麼不同。午間,午後,一本接一本,密密麻麻,我熟悉先生未經謄清的稿面,但難以辨識哪些是回國後所寫,給小代看,似乎筆畫見拙的部分便是:又想起半個月前他的可笑而悲慘的簽名。在一組橫寫的筆記下端,頁面空處是兩行豎寫的聯。先生常由白話忽而回向古文——我驀然欣喜:葬禮有了輓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