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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隔許多年,我的爺爺在給他的孫男嫡女們講述保和堂蔣家的老太爺蔣大蝦的喪事時,仍然表露出無限的欽慕之情。他說,靈棚就搭在保和堂的打穀場上,打穀場旁邊的敞棚前面全都搭了蓆棚,長工房這邊也是,弔紙的人哪兒的都有,不管是不是沾親帶故,只要在靈前跪下磕個頭就有人給你一塊白布條兒掖在你的襖襟上,再給你一雙筷子,進蓆棚吃飯,飯是熱騰騰的小米乾飯,用大笸籮裝著,吃多少盛多少,菜是八八的席,八八的席就是八個碟子八個大碗,豬肉羊肉雞肉都有,吃多少沒人管,流水價往上端,那席晝夜不散,吃到後來,三鄰五鄉的人家乾脆不做飯了,餓了就到保和堂去,見了吃完的人出來,只管要了他的白布條和筷子就進去吃,出來的時候,還會有認識的人跟你要,那大席不停地開了一個月,那是大發喪,整整三十天。
爺爺的孫男嫡女們包括我在內之所以能聽他講下去,無非是因為那八個碗八個碟的席,那裡面不但有豬肉羊肉,還有雞肉,這是我們感興趣的。那時候我們除了腸子乾癟之外,渾身上下全是造反革命四個字。那八個碗八個碟的好東西,最終只是一種想像,因而更激發了我們對地主剝削階級的切齒之恨,於是爺爺興致勃勃的講述被我們時刻保持著無產階級革命本色的孫男嫡女們再一次毫不留情地打斷了,並且對他進行了嚴厲的批判,然後除了紅衛兵便是紅小兵的革命陣線一鬨而散。爺爺坐在小板凳上發呆,然後他看見了我,說,活兒,你為什麼不跟他們去貼大字兒報什麼的,站在那兒幹什麼呢?我咽著口水跟爺爺說,我想吃那八個碗八個碟子的肉。爺爺就突然大笑,笑得前仰後合,下巴上一撮花白的山羊鬍子隨著臉肌的抽搐,一抖一抖地發顫,我分明看到有兩顆渾濁的淚珠兒從他那雙暗淡無光的小眼睛裡擠出來。爺爺當年就是在保和堂的長工房,他一生值得回味的恐怕也是保和堂長工房的事。我堅信爺爺沒有撒謊,我同時堅信爺爺無論如何也拿不出哪怕是半個碟子的肉來滿足我的饞欲,於是,我走開了。那年我十歲。
不管後來的人如何評價,保和堂蔣家老太爺的喪事的確是耗費了鋪天蓋地的錢財,光裱糊的紙人紙馬紙官宅就有二百件。
紙紮匠在請示總管穆先生時問,這兵是糊什麼樣兒的?是清朝的兵還是現在的兵?
穆先生倒有些犯難,就去請示大老爺。
大老爺說,當然是大清朝的兵,難道還要現在的革命軍嗎!大老爺正穿了一身重孝站在大門口迎來送往弔孝的賓客,他的嗓子已經有些嘶啞。二老爺和二太太也站在大老爺的身後,只是大太太因為怕傷了胎氣待在內宅沒有出來。按著當地的習俗,凡是上門弔紙的人,不論貴賤,不論大小,死者的後輩兒孫都要在大門外跪地相迎。大老爺和二老爺以及二太太也不例外。
保和堂蔣家的人誰也沒有料到來了一位不速之客,這人當然就是段四,這時大老爺口中那革命軍三個字剛剛落音,段四就把話接上了。段四說,蔣兄臺此言差矣,清朝的兵和現在的革命軍不一樣的不僅僅是頭上的辮子和穿戴,還有武器,他們是大刀長矛,而現在的軍隊是嘎巴響的洋槍洋炮,你說哪個更厲害些?段四身穿灰布軍衣,頭戴大簷帽,披了黑色斗篷,腳蹬皮靴,手上握了一條馬鞭子,眼上戴了一副墨鏡,威風凜凜地站在那裡,身後跟著兩名馬弁。
大老爺以及所有在場的人目瞪口呆,許久回不過神來,最後還是大老爺抱了拳問段四前來何干?卻沒有任何款待的意思,表示上次割辮子的過節仍然沒有解除。
段四不理這些,雙手抱拳,對大老爺及所有在場的人說,段某不才,奉田維勤田師長及何隆恩何縣長前來弔唁,蔣老太爺不幸謝世,讓京西亮星隕落,山水蒙陰,蔣老太爺生前恩澤四方,德信為生,上通天文下知地理,飽讀詩書,榮耀鄉裡,即是晚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