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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棒真把人打瓜了。一連多少天,做什麼事都恍兮惚兮的。常常聽不懂別人說的話是什麼意思,要求複述一遍。夜晚讀書,讀不進去。下象棋,老是輸。12月24日天亮前又做噩夢,夢見敵機空襲。那一天的日記摘錄如下:
……夜空中飛來一群亮點,數目上百,盤旋往來,速度極大,噪聲震耳,顯然是超音速噴氣式轟炸機。惜乎看不清飛機的形狀,但見亮點作火花狀,色紅。投炸彈共四次。第一次俯衝掠過頭頂上空,予在田間與多人在一起,皆逃難者。田間莊稼已收割了,一片空曠,無處藏身。予臥一高埂下,但聞砰砰爆炸之聲。第二次俯衝掠過頭頂上空,予已轉移到一段土牆下,蜷伏不動。一陣爆炸聲後,見土牆由遠而近地一路倒塌過來,壓死多人。土牆將倒塌至予處,予急爬開。第三次俯衝掠過,予已躲入一座大屋(彷彿北京東安市場),投彈爆炸,屋瓦屋樑紛紛亂墮,一片濃煙大火。第四次,予已在農場的曬壩上,見亮點遠飛到磨盤山的那一邊盤旋去了。估計是正在炸四川化工廠,予大恐。彼廠距予老家甚近,不知母親及弟妹罹難否,憂心如焚。朦朧半醒之時,猶聞轟轟砰砰之聲震耳。既醒,乃農場前面公路上之汽車聲也。看手錶,近7點。天已明,心尚跳,氣尚喘,命尚存,頗覺幸運。
枕上細想,想起昨夜入睡前讀過近期的《科學大眾》,見上面有原子彈爆炸之照像圖片二幀:一幀是一團火球,一幀是一柱沖天的蘑菇煙雲。當時凝視許久,感到可怕,隨即遺忘。夢中景象或與此有關耶?
但願今生不要醒著看見夢中景象,作太平犬,以終天年。
夢中的恐懼感、現在分析,可能來自害怕被弄回老家去。敵機空襲,乃是夢的偽裝。夢是會偽裝的。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從「所思」到「所夢」,這是一個反映過程,既有直接反映型的,也有間接反映型的。偽裝了的夢好比象徵派的詩,屬於間接反映型的。做噩夢的翌日,12月25日下午,我和別人正在河邊撈沙(改土用的),司機曾紹華跑到農場來,通知我務必在明晨10點以前到達機關,有要緊事。到底是什麼事,他又不說。要掩飾自己的恐懼感,我也不好多問。估計是快要遣返我回原籍去了。一夜怔忡,不能安枕。第二天早早起,煮飯開飯都提前了(我兼做炊事員)。事畢,騎車奔向機關。路上精神恍惚,險些在駟馬橋變成汽車輪下之鬼,留在橋頭看司馬相如高車駟馬衣錦榮歸,眼紅他苦盡甘來,做了漢武帝的御用文豪。我提前到達機關大門口。司機曾紹華湊上來,顯得很神秘,小聲說:「就在這裡等著。我進去通知。有人要找你。」然後用左手遮住嘴,用右手指一指禮堂,抿嘴一笑,補上一句耳語:「正在審十八子!」我這才望見禮堂內坐滿了人,似乎有人正在慷慨激昂地發言批判曾紹華所說的「十八子」,機關內姓李的至少有七八個,不知是哪一個又合該倒黴了。我忽然有所悟,心想:「該不是已經在搞運動了?批判寫中間人物?」反正與我無關。我是快要爬了的人,時候一到,一腿踢出相府,管得人家牛打死馬,馬打死牛。我連做牛馬的資格都沒有!於是我掉開臉,背向禮堂,站在二門旁邊,懷著鬼胎:「有人要找我,誰?」
席向走出來,向我招招手,我便跟在他的後面,不是走向禮堂,而是倒左拐,穿小門而入,走向音協從前的辦公室。
一個陌生人坐在那裡等我。看那模樣,挺嚴厲的。
「這是省委的同志,找你談談。」席向說。他連陌生人的姓名也不肯向我介紹,便退到旁邊去坐下,準備記錄。
「你坐下吧。」陌生人說。
在他對面,隔一張辦公桌,我坐下來,忐忑不安,因為這是審案的格局。
陌生人兇狠地盯著我,說:「我是省委工作組的,要你老老實實談談情況。」他也不肯介紹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