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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點不像&ldo;安徒生&rdo;了。竹西注意到他的黑髮不是染出來的,他的腹肌仍舊明確、結實,而許多他那個年紀的男人已經長出了&ldo;啤酒肚&rdo;。他們隨便走出病房,隨便走上門外的大陽臺,像兩個老鄰居那樣聊了起來。
他們忘記在響勺衚衕他們從來沒有說過話,然而他們的聊又證明他們是瞭解的,這瞭解甚至細緻入微。竹西問了他離開響勺後的一切一切,葉龍北敘述得詳盡情願。他把他在雖城鄉下的一切描述得是一片歡樂,雖然在竹西聽來,那裡的一切都難以忍受。但葉龍北還是自己說自己的,他不照顧竹西的感覺,一陣陣自問自答。他問:&ldo;你知道天下什麼味兒最使人陶醉?&rdo;他答:&ldo;是新糧食、新糞。你怎麼也想不到。誰不懂這種味誰就不知道什麼叫返璞歸真。人們都想來點返璞歸真,穿條石磨藍牛仔褲,跳跳黑人跳的迪斯科,外國人到裸體浴場去洗個一絲不掛的裸體澡‐‐都以為這就是返璞歸真,扯淡。&rdo;
竹西只是聽,葉龍北只是自問自答,竹西的一切他什麼也不過問。
後來葉龍北掏出煙抽起來。竹西本想說最使她陶醉的是這煙味兒,而不是新糧食新糞,但她還是勸他少抽菸。這像是沒話找話,又像是一個語重心長。
後來葉龍北告訴竹西,他用補發的工資在他勞改過的村子裡蓋了房,打算在那裡住一輩子。他的設計採用了許多現代建築的形式,房子蓋在村口一個半山坡上,就像一座白色的小別墅,房間裡還裝了吸頂燈。他的房子起初在村裡惹起了麻煩,那鶴立雞群的樣式、顏色乃至吸頂燈都使村民們整天當稀罕看,窗上那過大的玻璃也經常被孩子們打碎。可是幾年之後村裡的年輕人結婚蓋房時都來參觀他的吸頂燈了,有人還開始模仿他的設計。當然,他們不可能把房子蓋成,蓋著蓋著半途而廢。&ldo;為什麼?&rdo;葉龍北問。&ldo;因為他們需要平頂,因為房頂要曬糧食。我那房頂不是平頂。&rdo;葉龍北答。
他說誰知他又被調了回來。現在他就盼退休,退休後他還要回到他的別墅去,為了他的別墅也要提前退休。
竹西說他離退休年齡還很遠,她注意到他病歷卡上標明的年齡才五十歲。他便從五十歲岔開話題說下去,說他年齡不老資歷老,命運使他佔了兩個好形容詞:知識分子、老革命。他原是志願軍,從朝鮮戰場回國又進了大學。在志願軍宣傳隊裡他什麼都幹過,編、導、演,畫、寫、唱。然後他又接著說他的別墅,他說他是決心要回到他那別墅的,他說:&ldo;人得脫俗。&rdo;他的精神決不被他的靈魂所欺騙,對靈魂這個東西要時刻提高警惕。現在他為什麼扔下他的別墅到這個人的旋渦裡來跑、來擠、來排隊等著割闌尾,就是因為受了靈魂的騙。可最後他卻說,城市還是必不可少的,要支撐住一個城市還得需要各式各樣的靈魂,包括他的靈魂。&ldo;沒有我的靈魂,城市還叫城市嗎?&rdo;他問竹西。
竹西不答,她笑。笑著,一種莫須有的衝動在她靈魂深處勃然而起,就為了這個身著藍白條病號服的、語言稍帶狂妄和混亂、或者還有點不能自圓其說的男人。人還是應該有自己的一份不能自圓其說吧?她自己又有多少能自圓其說呢。
她的靈魂不是也常常欺騙她的精神嗎?這城市不是也不能少了她的靈魂嗎?她又為什麼去挑剔他的不能自圓其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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