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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晨,當我一覺醒來,發現枕邊有一隻嶄新的玻璃絲網兜,那網兜的大小,恰好可裝一本六十四開《毛主席語錄》。保姆奶奶告訴我,這是大榮姨連夜給我編的,早晨送過來就上班去了。我撅著嘴不說話,奶奶說我不懂事,說凡事要講個先來後到,自家人不該和外人「嚼清」。
那麼,我是大榮姨的「自家人」了,我們是朋友。因為是朋友,她才會斷然拒絕我那「走後門」式的請求。我把那隻小網兜儲存了很多年,直到它老化得又硬又脆時。雖然因為地理位置,因為局勢和其他,我再也未曾和大榮姨見過面,但我們共度的美好時光卻使我難以忘懷。什麼時候能夠再次聽到朋友對你說「那可不行」呢。敢於直面你的請求並且說「不行」的朋友,往往更加值得我們珍惜。
打那以後,直至我長大成人,便總是有意躲避那些內容空洞的「親熱」和形態誇張的「友好」。每每覺得,很多人在這親密的外殼中疲憊不堪地勞累著,你敢於為了說一個真實的「不」而去破壞這狀態嗎?在人們小心翼翼的疲憊中,遠離我們而去的,恰是友誼的真諦。
我想起那年夏季在挪威,隨我的丹麥朋友易德波一道去看她丈夫的妹妹。這位妹妹家住易卜生故鄉斯凱恩附近,經營著一個小農場。正是夕陽普照的時刻,當我們的車子停在農場主的紅房子跟前時,易德波的小姑首先迎了出來。那是一位有著深栗色頭髮的年輕婦女,身穿寬鬆的素色衣裙。這時易德波也從車上緩緩下來,向她的小姑走去。我以為她們會快步跑到一起擁抱、寒暄地熱鬧一陣,因為她們不常見面,況且易德波又帶來了我這樣一個外國人。但是姑嫂二人都沒有奔跑,她們只是彼此微笑著走近,在相距兩米左右站住了。然後她們都抱起胳膊肘,面對面地望著,寧靜、從容地交談起來,似乎是上午才碰過面的兩個熟人。橙紅色的太陽籠罩著綠的糙地、紅的房子和農場的白色圍欄,籠罩著兩個北歐女人沉實、健壯的身軀,世界顯得異常溫馨和美。
那是一個令我感動的時刻,使我相信這對姑嫂是一對朋友。拉開距離的從容交談,不是比緊抱在一起誇張地呼喊更真實嗎?拉開了距離彼此才會看清對方的臉,彼此才會靜心享受世界的美好。
一位詩人告訴我,當你去別人家作客時,給你擺出糖果的若是朋友,為你端上一杯白開水的便是至交了。只有白開水的清淡的平凡,才能使友人之間無所旁顧地共享好時光吧。
每當我結識一個新朋友,總是不由自主地想起賣醬油的大榮姨和那一對北歐的姑嫂,只覺得能夠享受到友人直率的拒絕和真切的清淡,實在是人生一種美妙的時光。 小學一年級的暑假裡,我去北京外婆家做客。正是「七歲八歲討人嫌」的年齡,外婆的四合院裡到處都有我的笑鬧聲。加之隔壁院子一個名叫世香的女孩子跑來和我做朋友,我們兩人的種種遊戲更使外婆家不得安寧了。
我們在院子裡跳皮筋,把青磚地跺得砰砰響;我們在棗樹下的方桌上玩「抓子兒」,「羊拐」撒在桌面上一陣又一陣嘩啦啦啦、嘩啦啦啦;我們高舉著竹竿梆棗吃,青青的棗子滾得滿地都是;我們比賽著唱歌,你的聲音高,我的聲音就一定要高過你。外婆家一個被我稱做表姑的人對我們說:「你們知道不知道什麼叫累呀?」我和世香互相看看,沒有名堂地笑起來———雖然這問話沒有什麼好笑,但我們這一笑便是沒完沒了,上氣不接下氣。是啊,什麼叫累了?我們從來沒有思考過累的問題。有時候聽見大人說一聲「喔,累死我了!」我們會覺得那是因為他們是大人呀,「累」距離我們是多麼遙遠啊。
當我們終於笑得不笑了,表姑又說:「世香不是有一些糖紙麼,為什麼你們不花些時間攢糖紙呢?」我想起世香的確讓我參觀過她攢的一些糖紙,那是幾十張美麗的玻璃糖紙,被她夾在一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