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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因此總覺得阿太像塊石頭,堅硬到什麼都傷不了。她甚至成了我們小鎮出了名的硬骨頭,即使九十多歲了,依然堅持用她那纏過的小腳,自己從村裡走到鎮上我老家。每回要僱車送她回去,她總是異常生氣:“就兩個選擇,要麼你扶著我慢慢走回去,要麼我自己走回去。”於是,老家那條石板路,總可以看到一個少年扶著一個老人慢慢地往鎮外挪。

然而我還是看到阿太哭了。那是她九十二歲的時候,一次她攀到屋頂要補一個窟窿,一不小心摔了下來,躺在家裡動不了。我去探望她,她遠遠就聽到了,還沒進門,她就哭著喊:“我的乖曾孫,阿太動不了啦,阿太被困住了。”雖然第二週她就倔強地想落地走路,然而沒走幾步又摔倒了。她哭著叮囑我,要我常過來看她,從此每天依靠一把椅子支撐,慢慢挪到門口,坐在那兒,一整天等我的身影。我也時常往阿太家跑,特別是遇到事情的時候,總覺得和她坐在一起,有種說不出的安寧和踏實。

後來我上大學,再後來到外地工作,見她分外少了。然而每次遇到挫折,我總是請假往老家跑——一個重要的事情,就是去和阿太坐一個下午。雖然我說的苦惱,她不一定聽得懂,甚至不一定聽得到——她已經耳背了,但每次看到她不甚明白地笑,展開那歲月雕刻出的層層疊疊的皺紋,我就莫名其妙地釋然了許多。

知道阿太去世,是在很平常的一個早上。母親打電話給我,說你阿太走了。然後兩邊的人抱著電話一起哭。母親說阿太最後留了一句話給我:“黑狗達不準哭。死不就是腳一蹬的事情嘛,要是誠心想念我,我自然會去看你。因為從此之後,我已經沒有皮囊這個包袱。來去多方便。”

那一刻才明白阿太曾經對我說過的一句話,才明白阿太的生活觀:我們的生命本來多輕盈,都是被這肉體和各種慾望的汙濁給拖住。阿太,我記住了。“肉體是拿來用的,不是拿來伺候的。”請一定來看望我。

母親的房子

母親還是決定要把房子修建完成,即使她心裡清楚,房子將可能在半年或者一年後被拆遷掉。

這個決定是在從鎮政府回家的路上做的。在陳列室裡,她看到那條用鉛筆繪製的、潦草而彆扭的線,像切豆腐一樣從這房子中間劈開。

她甚至聽得到聲音。不是“噼裡啪啦”,而是“哐”一聲。那一聲巨大的一團,一直在她耳朵裡膨脹,以至於在回來的路上,她和我說她頭痛。

她說天氣太悶,她說走得太累了,她說冬天乾燥得太厲害。她問:“我能歇息嗎?”然後就靠著路邊的一座房子,頭朝向裡面,用手掩著臉不讓我看見。

我知道不關天氣,不關冬天,不關走路的事情。我知道她在那個角落拼命平復內心的波瀾。

這座四層樓的房子,從外觀上看,就知道不怎麼舒適。兩百平方米的地皮,朝北的前一百平方米建成了四層的樓房,後面潦草地接著的,是已經斑斑駁駁的老石板房。即使是北邊這佔地一百平方米的四層樓房,也可以清楚地看到,是幾次修建的結果:底下兩層是朝西的坐向,還開了兩個大大的迎向道路的門——母親曾天真地以為能在這條小路做點小生意,上面兩層卻是朝南的坐向,而且,沒有如同一二層鋪上土黃色的外牆瓷磚,磚頭和鋼筋水泥就這樣裸露在外面。

每次從工作的北京回到家,踏入小巷,遠遠看到這奇怪的房子,總會讓我想起珊瑚——一隻珊瑚蟲拼命往上長,死了變成下一隻珊瑚蟲的房子,用以支援它繼續往上長。它們的生命堆疊在一起,物化成那層層疊疊的軀殼。

有一段時間,遠在北京工作累了的我,習慣用GOOGLE地圖,不斷放大、放大,直至看到老家那屋子的輪廓。從一個藍色的星球不斷聚焦到這個點,看到它彆扭地窩在那。多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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