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傷痕累累的心。
但傷痕累累的心是好的,流淚、流血、結了痂、留下疤痕,然後依然敏感著,讓每一次疼痛和跳動都如同初心,這是好的。
除非死心,除非讓心睡去。懷著死掉的、睡著不起的心,皮囊就僅僅是皮囊。
皮囊可以不相信心,可以把心忘掉。但一顆活著、醒著、亮著的心無法拒絕皮囊,皮囊標誌出生命的限度、生活的限度,生命和生活之所以值得過,也許就因為它有限度,它等待著、召喚著人的掙扎、憤怒、鬥爭、意志、慾望和夢想。
這是多麼有意思,雖然我們到底不能確定意義。
這也就是為什麼,靈魂——中國人把它叫做心,永遠貪戀著這個皮囊。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哪一個中國人真的嚮往過冰冷的天堂?哪一個不是希望回到人世,希望把經過的再過一遍?
但這一遍和那一遍是不同的,就像醒著和睡著不同。
寫作就是再過一遍。
過一遍自己,也試著過一遍他人。
把欄杆拍遍。把心再傷一遍。
我不能肯定這本書是什麼,我甚至不能肯定它是小說還是自傳,但我知道它不是什麼,它不輕鬆不愉快不時尚甚至也不“文學”——文學沒有那麼重要,比起生活、比起皮囊、比起心,文學是輕的。蔡崇達寫得不太好的時候,還會有一點生澀的文藝腔,但當他全神貫注全力以赴時,他不文藝了,他站在這裡,艱難地捫心而說。
——這時,他只是一個歷盡滄桑的少年。
李敬澤
2014年11月8日
皮囊
我那個活到九十九歲的阿太——我外婆的母親,是個很牛的人。外婆五十多歲突然撒手,阿太白髮人送黑髮人。親戚怕她想不開,輪流看著。她卻不知道哪裡來的一股憤怒,嘴裡罵罵咧咧,一個人跑來跑去。一會兒掀開棺材看看外婆的樣子,一會兒到廚房看看那祭祀的供品做得如何,走到大廳聽見有人殺一隻雞沒割中動脈,那隻雞灑著血到處跳,阿太小跑出來,一把抓住那隻雞,狠狠往地上一摔。
雞的腳掙扎了一下,終於停歇了。“這不結了——別讓這肉體再折騰它的魂靈。”阿太不是個文化人,但是個神婆,講話偶爾文縐縐。
眾人皆喑啞。
那場葬禮,阿太一聲都沒哭。即使看著外婆的軀體即將進入焚化爐,她也只是乜斜著眼,像是對其他號哭人的不屑,又似乎是老人平靜地打盹。
那年我剛上小學一年級,很不理解阿太冰冷的無情。幾次走過去問她,阿太你怎麼不難過?阿太滿是壽斑的臉,竟輕微舒展開,那是笑——“因為我很捨得。”
這句話在後來的生活中經常聽到。外婆去世後,阿太經常到我家來住,她說,外婆臨死前交待,黑狗達沒爺爺奶奶,父母都在忙,你要幫著照顧。我因而更能感受她所謂的“捨得”。
阿太是個很狠的人,連切菜都要像切排骨那樣用力。有次她在廚房很冷靜地喊“哎呀”,在廳裡的我大聲問:“阿太怎麼了?”“沒事,就是把手指頭切斷了。”接下來,慌亂的是我們一家人,她自始至終,都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病房裡正在幫阿太縫合手指頭,母親在病房外的長椅上和我講阿太的故事。她曾經把不會游泳,還年幼的舅公扔到海里,讓他學游泳,舅公差點溺死,鄰居看不過去跳到水裡把他救起來。沒過幾天鄰居看她把舅公再次扔到水裡。所有鄰居都罵她沒良心,她冷冷地說:“肉體不就是拿來用的,又不是拿來伺候的。”
等阿太出院,我終於還是沒忍住問她故事的真假。她淡淡地說:“是真的啊,如果你整天伺候你這個皮囊,不會有出息的,只有會用肉體的人才能成材。”說實話,我當時沒聽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