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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把這件事對黨支部老實交待了,向毛主席認罪呀。
其實我不說誰也不知道,他們並不掌握這問題。你說我這人咋回事?又沒人給我壓力, 咋我偏要說呢?我還信任他們嗎?我還嫌自己不倒黴嗎?放在心裡犯嘀咕嗎?天生‐種賤性 嗎……我說不清楚為什麼非說出它來不可。我總懷疑,有種悲劇性的東西潛伏在我血液裡。 我有血液病。
這樣,我就被打成現行反革命,狗膽包天反對毛主席。批我,打我,打得我受不了時, 我跑回村躲起來。後來兩派大聯合又派人把我逮回學校接著批鬥。咱不說肉體的痛苦吧,說 那些沒用。肉體的苦一不疼就忘了,心裡的苦你忘不掉也弄不走它。因頭很多苦你並不知道 咋回事,更說不清楚。如果一天你能把它清楚地說出來時,就不再覺得苦了。痛苦就因為你 沒能力說清楚它。
七六年大地震中,我們一個縣全震垮了。火車不通,我跑了幾十里路趕到家,已經一片 廢墟混著無數死屍。死人都是我鄉親,個個全認得。老天爺、土地爺、城隍爺這些老百姓造 的神仙待我家特別優待,沒收走我家一個人,全都死裡逃生,在村外野地裡搭個棚子不知為 了活著還是等死。那會兒最難辦的是找不到東西吃。大隊用大喇叭招呼:
&ldo;貧下中農同志們,現在都到大隊來領救濟物資!&rdo;
救濟物資只有些餅乾。人們都去了,但大隊說救濟餅乾只發繪貧下中農,像我們這種有 問題的人沒份兒。我老婆去了被頂回來。人們走回來時,瞧瞧他們的表情吧。貧下中農兩手 捧著餅乾,臉上那種優越感呀!而我們這種人不聲不響,垂頭喪氣的樣子!就這點東西就明 顯地把人分成兩個階層……那些有餅乾吃的鄉親決不會讓給你一點兒,你就像條狗蹲在一 邊。可是他們也不當著你的面吃。你說這為了啥?因為怕你看著饞會向他要?因為自己獨吃 心裡過意不去?還是怕忍不住時分給你一點兒,叫大隊幹部發現了挨說?說不清楚。這比餓 更難受!
我就去扒自己家的廢墟找吃的東西。扒來扒去忽然扒出一樣東西,石膏做的毛主席像, 那時家家都有這麼一個。村裡有個孩子扒他被砸在亂磚下的媽媽時,先把毛主席像搶救出來 再扒他媽,這事受到全公社表揚。可是我這尊像砸殘了,掉了一個耳朵,左邊的。怎麼辦? 我犯愁了。我就把這毛主席像放在磚上,對著他說:
&ldo;老人家!您說我拿您怎麼辦?我一家人沒吃沒住,把您供在哪兒呢?您又掉個耳朵, 要是他們說是我故意敲的,我一家人不就更慘了嗎?您呀,您說我咋辦呀?&rdo;
我想個賊大膽的辦法,先把它藏起來,再在廢墟里挖個很深的坑。當天黃昏,我四處偵 察,看好那片廢墟一個人也沒有,我就鑽進亂磚堆裡,把它悄悄埋了起來。這要叫別人發現 更是個掉腦袋的罪呀!我是不是犯罪呀?當夜,我嚇醒了,一連多少天犯心跳。事後還總後 悔,恨自己不該做這件事。很長時間這種犯罪感沉重地壓著我。
我這個人呀。我究竟是怎麼回事?
文革完了,我右派的問題了結之後,我便為三弟平反的事到處奔波。我不能叫他亡魂總 背著那罪名,也為了平息一下自己心中對他很深的內疚。但這事被推來推去,我跑了三年, 加起來不下一萬里路,可這件事誰也對我不說清楚。不是&ldo;說不清楚&rdo;,而是&ldo;不說清 楚&rdo;。特別是有個細節‐‐我兄弟被奄奄一息送回家時,是六0年一月十五日早晨九點鐘。但&ldo;逮捕通知書&rdo;上寫 的日期也是一月十五日,還注著一句&ldo;因病暫緩執行&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