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河提示您:看後求收藏(八零中文www.80zw.tw),接著再看更方便。
再說讀書。朦朧地感到大難之將至,到時候恐怕讀不成書了,不如趁它將至未至,拼命多讀幾本,正如籃球賽快要終場了,雙方都要拼命投籃一樣。我對每一本翻開的書說:「你們要寂寞了!」便用雙目緊緊地吻它們,不分晝夜。四十天內,我溫習了五部書,它們是《莊子》《湧幢小品》《殷虛卜辭綜述》《中國古代歷史新研》《古典新義》,新讀了六部書,它們是《殷虛文字集聯》《積微居小學述林》《讀書管見》《古史零證》《遠古文化史》《讀金器刻辭》——這一本馬敘倫著《讀金器刻辭》是我在離開成都之前亦即文革爆發前夕最後購買的一本書。我讀每本書的時候,常常在想:「哪天叫我走呢?這本書能不能讀完呢?」每讀完一本書,總是暗自慶幸,彷彿高崖垂下的繩梯我又攀了一段。我當然希望繩梯不要斷,讓我一直攀到崖頂。不過我也深知,這一具繩梯早遲會斷的,只是不知道斷在哪一本書的哪一頁。人面臨著威脅讀書,就像都德筆下的那個法蘭西小學生讀最後一課,對所學的印象特深。倒是悠閒讀書,如吃零食,過嘴便忘。在這期間,曾經在農場管過我改造的盧德銀兩次勸我用架架車把藏書拉到古舊書店去賣了,我都一笑置之,心想:「你未免太不瞭解右派分子了。」還有一位至今不知是誰的同志,想來也是一條蠹魚,他託司機曾紹華來商談購買我的藏書,整賣零賣隨我。我很不悅,對曾紹華說:「你去告訴他,我還在買書。」最後買的這一本《讀金器刻辭》被我搶先讀完了,在1966年4月19日我被通知命運已被決定之前。阿q又一次勝利了。
1966年4月19日下午,省文聯人事科長李彬找我談話,說:「剛才和金堂縣委組織部通了電話,已經最後決定,送你回原籍去,可能是到你家鄉城廂鎮的菜蔬社勞動。你的檔案早已轉到縣委組織部去了,今後該那裡管你了。到了那裡,千萬要聽話啊。你是作為退職處理,我們給你退職費五百多塊錢,你拿回去添置些傢俱吧。記住,還要訂一份《四川日報》,好好學習,跟上形勢。」我立即表示愉快服從,決心勞動一生。在前一日,我因為等待得不耐煩了,已向李彬寫了一份報告,要求快些送我回原籍去。這份報告,同我九年來寫的那些思想情況報告一樣,想來還存在我的檔案內。幸好原稿尚在日記本上,我現在讀了覺得很真實,不妨摘引結尾一段,向讀者老實交代,如下:
我只希望做一個體力勞動者,而且做到生命最末一日。這個願望是真誠的。自我有生,三十五載,還從未作如是想過。勞動九年,亦未下過如此決心。以往勞動,雖不嫌髒怕重,看似積極,其實從未立志勞動終身。每月領三十元生活費,橫順有的是。有此可依賴,自然會認為勞動不是我的終身事業。改造不好,此當是一大原因。今則既下決心,誓不徘徊。若存一絲一毫苟且戀棧之想,則非圓顱方趾之人,犬??豬??視之可也。歲月不待,農場歸來,匆匆將兩月矣。請求領導速決,好去新的崗位。流沙河 1966。 4。 18
有這樣的思想準備,當然能夠愉快服從,甚至不打一個嗯吞。臨結尾那一句口氣很硬,譯成白話便是這樣:「誰還想賴在你省文聯,便不是人,是豬,是狗!」一個被改造的右派分子,不做出一副搖尾乞憐狀,竟然說這樣的硬話,恐怕應予教育。不過領導上急於趕我走,也顧不得那麼多了。只要我願滾蛋,免除領導上「包庇」大右派之嫌,他們就放心了。他們只顧他們自身的安全,所以踢開我。
李彬同我談話以後,省文聯黨組書記,那個斷臂大校,又找我去臨別贈言。他一開腔就走火,說了一句「哪裡跌倒哪裡爬起來」。我若要耍賴,便可以扭住這句話,要求留在省文聯,不走。我笑笑,聽他繼續說。萬法歸宗,最要緊的是「多買一些主席著作,一有空就學」啦,「勞動要用主席思想作指導,不要為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