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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8日上午,我又去外南小天新村看何劍燻。他從前是大學教授,重大中文系主任,後來又調到西南民族學院任教,如今是省文史館館員。他當右派,同拙詩《草木篇》有關係。小天新村,居民是城內的拆遷戶,平房小屋,低矮密集,維持著拆遷前的舊貌。我在村中轉了很久,問來問去,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小天五路1l5號。走近一看,哈,何教授蹲在門前,又是吹又是扇,正在給蜂窩煤爐子生火。我叫一聲「何教授」,他驚詫地抬起頭。嘿,一臉煤汙!認出是我,大喜,扇子一丟,擦一擦臉,憨笑著說:「扇了一上午,還是不燃。」便引我入室去。室中空蕩蕩的,傢俱很少,塵埃厚積,唯有二多:書籍多,桌上、椅上、床上、地上都是;酒瓶多,桌上、架上、櫥上,還有床底下,都是。床上被褥不理,菸灰缸中殘燼不倒,地不掃。坐定了,抽燃他遞來的劣質香菸,我才發現他是赤腳趿著露趾布鞋,走路佝背,向前傾俯,腳步前躓後跋的,比去年夏天同窗時又老一頭了。他的衣裳有破縫了,久不洗了。他的夫人已經調到外地去了。家中二子都在上學,過一會就要放學回來了。他剛才蹲在門前生火,就是要給他們做午飯的。他是慈父兼慈母,一身而二任焉。兩年後,二子之一將慘死於「文革」械鬥。不過現在暫時還活著呢,人不知,鬼不覺,正坐在教室內聽老師講課,也許肚子裡正在咕嚕響,該餓了吧。做爸爸的一邊同我談話,一邊站起來探首窗外,看那急死人的鬼爐子燃了沒有。
我說,我將被送回原籍去勞動,特來辭行。他不相信。他認為不可能,這天真的教授。他說話,聲音在顫抖,羅羅嗦嗦,老是重複去年夏天同窗時對我說過多次的話,例如誇獎我聰明啦有才華啦,批評我1957年寫的《火中孤雁》一詩是瞎胡鬧啦,說他同胡風吵過架,當初不該定他也是胡風分子啦,說他講課講溜了嘴,講了一句「東晉西晉」,到1957年學生就揭發他「不學無術」。「不知西晉在前而東晉在後」,這是他終生抱憾的奇恥大辱啦等等,唯獨不說他為《草木篇》受牽連當右派一事。我一邊聽他說話一邊感傷地想:「可愛的教授,你是暮年之人了!」
眼看快中午了,他又慌著要去生火。我拉住他說:「街上去吃。」他臉紅了,說:「沒錢。工資,嘿嘿,我用完了。」我說:「我還沒有用完呢。走吧。」便拉他往外走。出門瞥見爐子已經熄了,他叫我等一等。他回室內去找到鋁鍋,量好米,加好水,雙手捧著出門,去請鄰人代煮二子的午飯。談妥以後,高興地引我去進飯館。走了半條街,身後有人追來,高呼「何老師」。原來他忘記了鋁鍋煮飯得有蓋蓋。於是他又跌跌竄竄趕回家去,東找西找,總算找到了蓋蓋,交給鄰人。然後氣喘吁吁地走來,拍著前額,自己笑自己的健忘。見他這樣,我就更加心酸了。
何教授引我去一家他常常去的飯館。坐定以後,營業員來擺筷子,問吃什麼。他拽營業員的衣袖,小聲說:「我賒帳。」營業員笑著說:「沒問題,何老師。」我趕快摸出錢,先付了帳,叫來兩菜一湯二兩酒。我不會喝,二兩酒全歸他。三杯下肚,他的目光漸漸散亂,他的言語漸漸含糊,嘟嘟囔囔,不知所云。我只聽清楚了斷斷續續的一句話:「我要去問……問沙汀……為啥不……不留你在省文聯。」這時候營業員走過來向我耳語,說何教授每月領了工資以後,夜夜來這裡喝酒,醉得一塌糊塗,常常倒臥大街。我聽了暗暗發愁,怕他醉了跌倒。二兩喝光,他嚷著還要酒。營業員騙他說:「酒賣完了。」我扶著他到茶館去。他推開我,悄悄說:「不要抱。羞人!」喝了兩道釅茶,他才漸漸清醒。然後我陪他回家去。
回到家中,歇了許久。酒醒後,他問我:「你真的要離開成都嗎,不騙我?」
「上面已經定了。真的。」我說。
他連聲說「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