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河提示您:看後求收藏(八零中文www.80zw.tw),接著再看更方便。
[唱古歌]文革鬧劇終場之翌年,川臺廣播川劇《五臺會兄》諸傳統節目。予聽而泣。友人家女孩說:「媽媽,收音機裡唱古歌了。」傳統川劇絕跡人間凡十三年,女孩不知川劇為何物,故以「古歌」稱之。
[美國老頭尋舊蹤]1978年夏,予方摘帽,仍釘包裝木箱。某晨,有美國老頭率其子女來訪本鎮。入公園大操場,對子女說:「三十五年前,我在這裡打籃球!」又詢公園附近居民:「你曾見過我嗎?」被詢者皆搖頭。詢至中學校附近,有老嫗稱,抗日戰爭年代,山西銘賢學院逃難,遷來本鎮,當時她見過幾位美國人。美國老頭大喜而泣,握老嫗手,囑其子錄影焉。又詢本鎮官員:「當年同打球的能見見嗎?」有老體育教師已退休者被引來。美國老頭上前擁抱,拍肩,淚出,又囑錄影。旋即率家人驅車赴姚渡,往看銘賢學院舊址曾家寨子,午後,折返本鎮。美國老頭恭立車上,沿街點頭,頻頻揮手,告別街民。想到今生不能再來此地,便緩車速,平伸左手,反握錄影器,為自己錄影。小鎮偏僻,算來三十餘年,美國人來訪,尚屬第一次。七八天前,鎮上預作佈置。飯館麵館,家家新砌爐灶,打掃清潔。大東街甜食店賣湯圓,每碗特添蜂蜜一勺。予攜小兒每晨必顧,喜其甜也。美國老頭一家,匆匆晨來夕去,意在尋覓舊蹤,不在饕餮。既去,蜂蜜亦取消。
29.別了故園
1978年5月6日午前9點摘掉帽子。戴上帽子是在1958年5月6日午後3點。只差六小時,便是二十年。戴帽是在成都市布后街2號省文聯小會議室。我坐中間,抱臂望著宣讀人。心中不服,難免反映在臉上,所以當面被宣讀人罵成「九少爺威風不倒」。摘帽是在金堂縣城廂鎮中學校大操場邊。我坐教室外石階上,低頭聆聽有線喇叭宣讀,看不見宣讀人。心中快活,臉上不好反映出來。臉上只是皺眉蹙額,作愁苦狀。深怕顯得快活,被有線喇叭看見了,惹得有線喇叭不快活。心中快活,這是因為我知道從今後我可以一心一意釘木箱,不受刁難,不被虧待,不做那做不完的義務勞動了。
我總是天一亮就起床。淘米下鍋後,叫兒子鯤鯤也起床。我坐在灶門前,一邊添柴燒火,一邊課督鯤鯤英語。從1975年9月起,自編課本教他英語,迄至摘帽時已兩年零八個月了。吃了早飯,我就帶著他去木器傢俱社上班,趕釘包裝木箱。每隻木箱的兩個檔頭都是他幫我做的。我必須每天趕釘出十五隻木箱,每隻工值一角,這樣一個月才能掙得四十多元,維持生活。我很儉省,一日三餐之外,只抽廉價的春燕牌香菸,鯤鯤幾乎沒有零食,縱有也不過是一塊糕餅或一塊鍋魁罷了,所以每月四十多元已經足夠。為了釘出十五隻木箱,白天做了,晚飯後還得去加兩個鐘頭的夜班。夜班做了,回到家裡,再教鯤鯤的英語夜課。夜課教了,他去睡了,我便在燈下編寫他的英語課本。那些年的中學生英語課本只能算是左傾政治初級課本的英譯,可笑之至,我不採用,所以自編。摘帽時,我已編到同時也教他到第七冊了。後來總共編了十冊教他讀完。還有一本《片語abc》編完了來不及教他,我們就告別故園,到縣文化館去了。說是為兒子編課本,其實也是為我自己進修。就像古人日日耕田夜讀書一樣,我們是白日釘箱夜讀書。我的生活是充實的。摘帽後,心中也快活了,釘箱更有勁了。
可怕的是停電。電停了,圓盤鋸不轉,我領來的那一大抱原板就不能裁鋸成箱板,只好坐等電來。等得不耐煩,便回家讀書。讀書心慌,讀不進去,惦念著電是否已來了,便叫鯤鯤跑到社內去看。他若看了跑回來一路歡呼「來了來了」,我便趕快跑去搶用圓盤鋸。停電,對月薪制工人說來,落得清閒,有的人還巴不得,而對計件制工人說來,便是斷糧。白天停電,停幾小時,夜晚電來了,就得去加幾小時的班。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