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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極其重要的話」我也敬聞了,該走了。我幾次告辭,他幾次挽留,留我聽他談修身談養性,談一個老憎和一個老婦的故事,說那個老婦去抱著那個老僧求歡,老僧周身冰涼,巍然不動,此之謂「枯木傍寒崖,了無溫暖氣」云云。在送我的路上,呂老仍然亮開喉嗓高談闊論,旁若無人,囑我自求多福,自尋多樂,萬萬不可墮入老僧「枯禪」自找苦吃;囑我以後有機會到成都一定要來看他,食宿由他管了。我一邊點頭一邊在想:「他是一個寂寞的兒童。」一場極左災難快要來了,報紙上在批判《燕山夜話》了,「反黨反社會主義」這條曾經葬送我輩的誅語現在又丟擲來了,可憐的他居然毫無知悉,還在說些什麼夢囈!
送我到黃瓦街,臨歧分手,我念了杜甫的《贈衛八處士》結尾兩句「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暗示他後會恐無期矣。他卻大笑,說我已經墮入「枯禪」。他把住我的臂搖搖,說了一段使我詫異不已的話:「人說科舉制度不好。不好?未見得吧。像你這樣的讀書人,在那時候,月月還領到二兩銀子的膏火費——也就是燈油錢。夜間讀書要點清油燈嘛。二兩銀子不少,吃飯也就夠了。誰也不會弄你去做重勞動啦!可惜!可惜!保重!保重!」
後來文革時期,有一夜我夢見大雪紛飛,在野地裡,呂鴻年如嬰兒捆束在襁褓中,雙目瞑合,周身僵硬。醒來後我吩咐何潔:「去成都時,你到長順街看看呂鴻年。他可能嗚呼了!」何潔去看了他,精神上好,沒病沒痛,還在天天寫字。根據弗洛伊德《釋夢》之說,我想圓說此夢,敬請呂老原諒,如後:野地大雪暗示他的環境冷酷,襁褓嬰兒暗示他的性情天真,瞑目僵硬暗示他的思想陳舊。不知呂老以為然否?
揮手道別之後,我去鹽道街看傅潔予。他是省博物館工作人員。這是我第一次去他家。一條窄巷進去,左邊第二家雙扇黑漆門便是。入門見他蹲在地上,正在搓洗一盆衣物。見我來了,非常快樂,一邊洗衣一邊告訴我去年夏天右派集訓班諸同窗的近況。他們到他家來過,所以他知道他們的近況。他們中間沒有一個像我這樣即將被押回原籍去接受監督勞動,他們的命運都比我好。
「上面為什麼要弄你走?」他問。
「要搞運動了,我猜想。」我說。
「這是一個訊號!」他說。
傅老是右派朋友中的一個革命傳奇人物。老實說,我從來沒有親眼見過像他這樣的所謂右派。他是1924年的中國共青團團員;他是大革命時期武漢黨中央機關的工作人員;他是三十年代初期為革命犧牲了的一位女共產黨員的丈夫;他是四川的著名革命烈士車耀先的摯友;他是現今國務院某部部長四十多年前從上海到延安去的引路人;他還是五六個右派朋友的可敬的老大哥。朋友們敬愛他,不僅僅因為他為人古道熱腸,還因為他是一部活生生的黨史參考材料。
洗好衣物,傅老到外面去引來一位同大院住的李同志(不是右派)向我介紹。彼此一見如故,無所顧忌,什麼都談。李同志專業歷史考古學,在他所在單位,堪稱權威。我在這方面自來有興趣,便向他請教,並流露出羨慕之意。李同志一聲長嘆,說:「學這行沒有用。我在機關內打雜跑跑腿罷了,沒啥搞頭。何況出身不好,稍有一點問題,別人便說這是階級本質決定。別人的出身好,再有天大問題,也是後天習染所致;我們則是先天註定。我們,包括你在內,自知前途無望,只好老實做人。成名成家的奢望,早就拋到九霄雲外去了。如今只是混世而已。」我想起了,傅老曾經對我說過,他們那裡有一位同志自稱是「不戴帽的右派」,不知道是不是指的他。我們還談到支機石和古巴蜀的大石文化,還談到用階級鬥爭史取代通史的可笑做法,以及用史論取代歷史本身的簡單做法,還談到戚本禹批判羅爾綱,硬說太平天國忠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