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鄰居熊嫂(農場場長盧德銀之妻)走來一看,吃驚地說:「天喲!這麼多書,要值多少錢喲!」我抬頭一笑說:「當初確實花了我不少錢。」她說:「我的老家在鄉下,從前也有許多書。我父親是中醫,一輩子辛辛苦苦買了許多書。他一死,家裡人不識字,都賤賣了,好可惜喲!書這東西,用之為貴,不用為賤。」說完便走開了。
從前我只知道蘇軾說的「用舍由時,行藏在我」,現在又聽見同這話對立的至理名言出自文盲婦人之口,我的靈魂遂被狠狠觸及,終身難忘。「用之為貴,不用為賤」的東西多得很,豈止書嗎?熊嫂如果追綴一句「和人一樣」,這句至理名言就更加圓滿了。
「不用為賤」。賤就賤吧,回我的故鄉去勞動餬口吧。要緊的是不要露出一副賤相,招人哂笑。所以3月7日我第六次尋訪邱原,終於在提督街那一家小店內找到他時,我只對他苦笑著說:「邱兄,我要回老家了,特來向你告別。」隻字不說我想留在成都。他放下手中的一本小說,引我去坐茶館。兩人海闊天空,隨意放談。我問他對摘帽的看法,他笑笑說:「摘不摘都一樣。」他的倔強一如往昔,毫無「悔改」。我想起李彬說的「危險得很哪」,不免替他擔憂,勸他注意交往。他卻笑我膽小。他說:「社會上至今還有許多人在打聽你,在關心你,你不是孤立的。老弟,好好保重。」我後來才知道,他所說的「許多人」其中有一個何潔——一百六十八天之後,她做了我患難中的妻子。
離開成都之前,除了邱原而外,我還去尋訪了四位右派分子老大哥。他們都是聰明正直的人。同他們交往,如登山,如臨水,使人胸懷亮闊,忘卻憂患。
3月6日早晨,我去長順中街看呂鴻年。他是省文史館館員。他住家在鋪面,門對治德號牛肉館。找到這一家名小吃,就能找到他的家了。他家住房湫隘,街上行人都能看見他的寢居。我站在門外,探首向內望,見他正在起床穿衣,便呼「呂老」。他從聲音聽出是我,大喜,急忙披衣趿鞋下床,連聲說:「來得好。來得好。去年夏天與君分手之後,我一直在等著你來。我有一句極其重要的話要對你講!」
呂老室內光線很暗,傢俱破舊,陳設凌亂。床上不見毯子,唯有草蓆而已,雖然氣候尚寒。他擅長書法,四壁掛滿自寫單條,作自我欣賞用。行書帶草,意態蒼老。署名穰翁,蓋取「穰穰滿家」之義。當了九年右派,至今和我一樣戴著帽子,弄得家業蕭然,哪有什麼穰穰之象。還愛寫寫舊詩,嚴肅的有「大易原不易」句,哀艷的有「不知何處喚卿卿」句,都曾被我嘲謔。他不生氣,反過來嘲笑新文學。後來文革時期,我託何潔去看望他。他即興寫單條一幅送我,七言絕句一首。結尾兩句,他也不怕革命造反派的檢舉,來得很猛:「若是有人欺侮我,一拳打倒逃關東!」在某次抄家的前夜,我把它燒掉了。
我環賞四壁龍蛇的時候,呂老一邊噴響鼻一邊洗臉。他的盥洗用具,不用說,很簡陋。他的面巾也頗黯黵,令人生疑。他的精神狀態卻很旺盛,一邊漱口一邊解釋他為什麼署名穰翁。「五穀豐登謂之穰。」他說,兩手圍腹作肥胖狀,滿意地晃著頭。「胸臆充實,形態飽滿,謂之穰翁。哈哈。」他的兩個兒子,一個青年,一個少年,站在一旁不以為然地抿嘴笑。看得出來他們不是第一次笑自己的爸爸,我也跟著笑了。
呂老哼了一聲,那一句「極其重要的話」也顧不上告訴我了,便當著我的面,開始庭訓教子:「你們還笑呢。過來!這是餘叔叔。有名的流沙河就是他,你們知道他嗎,唔?餘叔叔在你們這個年紀,諸子百家,已經讀了許多書了。你們?你們懂個屁!人要懂舊文學;不懂舊文學,也就不懂新文學。不信你們問餘叔叔是不是這個道理。」
兩位賢侄你看我我看你,忍不住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