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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去找他擺一擺。」我說。
「去不得!去不得!」母親嚇得縮頸擺手,不時瞟著窗外,害怕有人偷聽。窗外一片墨黑,縱然有人站在那裡偷聽,也不可能被她看見。這是她老人家的習慣性反應。我想笑她,卻又笑不出來。母親由於規矩守法,勤勞家務,嚴束子女,早在1956年就被摘掉了地主帽子,給予公民權利。1957年我出事以後,她也被牽連地重新戴上帽子,予以監督管制。她是鐘鼓樓的麻雀,嚇破了膽。如今我又成了法定的階級敵人,於她的處境顯然更不利了。為她老人家也為我自己考慮,我應該謹慎些才是。「那我就不去找他擺吧,」我說。母親這才放心了,微露笑意,兩肘擱在桌上,燈下看我吃飯。這也是一種幸福,在她。
六弟餘勛鎰是我的堂弟,同我共一個祖父。我的父親和他的父親是親兄弟。槐樹街餘家的勛字輩男丁,按大排行,我是老九,餘勛鎰是老十六。十字礙口,簡呼他為六弟。六弟小我四歲,高頭大馬,愛說愛笑,在本鎮運輸隊拉架架車。早在解放初期,他就離家參軍去了。在部隊裡,先是學醫,後是做醫務工作。其間詳細情形,已不可考。他的雙親先後病死在三年饑饉時期,其狀甚慘。他的父親,我呼麼爹,解放前抽鴉片,當過保長。這對六弟在部隊裡的前途顯然有不利的影響,所以未能入黨。雙親去世以後,他從部隊轉業回家,在本鎮某醫院當醫生,娶了一位農村姑娘為妻,生活還過得去。後來在工作上不小心,出了醫療事故,被貶到運輸隊去技車。生活困窘,導致他的妻子回了孃家,形同離異。我被押送回老家時,他已經在拉車,一個人獨居了。他住在餘家大院的一個小庭院內,同我的堂妹餘勛錦一家緊鄰,同我一家斜對角。我和他都是早出晚歸的人,天天忙著掙錢吃飯,所以很少晤面。說他坐茶館說了一些牢騷話,以常情推之,恐怕也是確有其事。日子艱難,還能沒有牢騷。也是我太天真,竟沒有憬悟到前幾天開大會王鎮長宣佈的「打擊階級敵人的現行破壞活動」究竟指的是什麼。
此後一連幾日,我勞累於抬電線桿,涉水田,淋雨,又受了涼,弄得發燒咳嗽,疲憊不堪,便忘記了六弟的事情。每夜歸來,從缺牆口步入庭院,遠遠一瞥六弟的窗戶,總是黑燈瞎火,也不想想他到哪裡去了。後來他死了,才聽說那些夜晚他被叫到鎮政府接受嚴厲的審問去了。
5月30日晚上,北街劇場內又開大會,揪一些所謂的階級敵人出來批鬥。真是立竿見影,「五一六」才過去短短的半個月,小小的城廂鎮就冒出了這麼多搞「現行破壞活動」的階級敵人!本鎮的四類分子一百多人,加上我這個右派分子,在大會開始時,被持槍的民兵押上臺去,一排排的坐在地板上,在全場炯炯的目光下,低頭接受陪鬥和示眾。我坐在那裡,既不好太低頭做出一副猥瑣狀,又不好昂起頭來給人留下抗拒改造的印象,只好適當地低一低又適當地昂一昂,低低昂昂,如雞啄米。殊不知這樣做更不好,徒惹臺下群眾注目而已。正在狼狽之際,坐在我旁邊的一個四類分子用肘觸我,小聲說:「叫你去。」我側臉向旁邊望一望,望見舞臺后角有一個人站在那裡向我招手。我站起來,向他走去,不免心懷鬼胎,怕叫去挨批鬥。
他引我人後臺,叫我坐下,然後用臌凸凸的眼睛審視我,問追:「你就是餘勛坦?」
我點頭。
「就是流沙河?」他又問。
我又點頭。
「你認識我嗎?」他又問。
我搖頭。
「我是派出所的張邦榮。」他說。
「哦,是張所長。」我說。
「對,是我。」他接著說正題:「你不要同四類分子坐在一起。對右派的政策,你也是知道的。你到臺下去找個座位吧。要好好改造喲!」說完他就走到前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