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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車一位壯婦給我幾粒仁丹,噙在嘴裡,頭暈稍減。到橋樑廠,下車。幸好這一天的活路不重,尚能支援,雖然頭重腳飄,背脊寒顫,常打噴嚏。上午抬的都是短型的電線桿,較輕。下午兩組輪換抬一根長型的電線桿,也還可以。中午照例借農家的鍋灶,付農家的柴錢,由三位壯婦下廚,煮洋芋麵皮稀飯兩大鍋,隨大家舀。抬工們餓極了,也不擇席,蹲在遍地雞屎鵝糞的農家院子裡,吃得霍霍有聲,笑語喧譁。有那些帶了辣豆瓣醬來的,帶了泡酸菜來的,帶了臘肉來的,大家就一窩蜂擁上去吃。悶懨懨的我只吃了半碗,便在院角的竹籬邊坐下,看楊季火一碗又一碗地埋頭大嚼,吃得好香。他的門齒因打架被撞落,致使狗竇大開,有利於喝稀飯。他的身邊放了半瓶酒,不時地拿起來灌兩口,滿意地舒一口長氣,接著又喝稀飯。他的胖臉和肥胸被汗水浸出了油光閃閃的橄欖色。他吃一會鬆一鬆褲腰帶,旁若無人。
「你吃幾碗了?」我問。
他不應聲,張開拇指和食指,比了個八。想是半醉了吧,他一邊灌酒一邊談起舊事來。我這才知道,年輕時他在廣漢機場給美國兵當過炊事員,也是見過大世面來的。使我驚奇的是他說五十年代初他在《川西日報》食堂又當過炊事員。難怪有些面熟,我早就見過他!「我們那位家門社長對我很好!」他說。我知道他指的是社長楊效農,一位很有學識的老幹部。我曾經是楊社長的下級的下級,在五十年代初期。如今我面對著楊季火,忽然懷起舊來,好像杜甫江南逢李龜年一般,暗自感傷不已。問楊季火為什麼後來又離開了報社食堂,他不肯回答我,吞吞吐吐,面有愧色。三年以後「清理階級隊伍」他被揪了出來,我才知道他有過小小的貪汙劣跡。他在會上認罪交代,一開口就惹人哂笑:「我不說大家都曉得,我這個人從小就是無產階級……」文革結束以後又過了好幾年,磚瓦廠的莽漢楊季火死於酗酒傷肝。願他夜臺常有冥錢買醉,嗚呼!
抬工們吃完午飯,紛紛到竹林間去小睡。我獨自坐在院角的竹籬下望著青翠的田野發呆,看見幾條田埂上走著三三兩兩的農民,手提木凳和竹椅,各自回家去。一位老農走向我們所在的這一座院子,想是這兒的主人吧。一位農婦站在門前問他:「今天隊上又開什麼會喲?」
「廖饃饃不鹹捱了秤砣。」那位老農說笑話作回答。
我懂,他說的是「廖沫沙吳晗還有鄧拓」。連我們這裡的鄉下也在批「三家村」了,在「五一六」這一天。兩天以後,鄧拓自殺身死,做了文革的第一個冤鬼。
8.六弟之死
「五一六」這平平常常的一天過去了,城廂鎮的階級鬥爭形勢急轉直下。第三天晚上,在北街劇場內開大會,王鎮長作動員報告,中心內容是「打擊階級敵人的現行破壞活動」。密鑼緊鼓,來勢洶洶的又要整人了。第四天晚上,木器傢俱社嶽社長通知我到瞭望臺去開會。瞭望臺乃是本鎮的地主、富農、反革命分子、壞分子,通稱「四類分子」,也就是剝奪了公民權利的階級敵人,每天晚上開會,低頭聆聽訓話的場所。嶽社長說:「從今天晚上起,你不能再到社裡來同人民群眾一起開會了。快到瞭望臺去吧!」我知道這不是他個人的意思。從此以後,階級敵人由「四類」擴大為「五類」了。當時我很傷心。白白地改造了整整九年,規規矩矩,勤勤懇懇,不但不被諒解,倒做了法定的階級敵人。天啊,結局竟會是這樣!
我的大弟很高興,常常在家中放聲怪笑。我做了法定的階級敵人,彷彿竟是他的勝利。我的麼弟很氣餒,忽然怕起我的大弟來。十天以後,麼弟悽然辭家遠行,到威遠縣做工去了。我的母親勸慰我想開些,橫順這輩子勞動吃飯就是了。她到街上買回一包黑色染料,把我僅有的兩套灰卡嘰制服都染黑了。問她為什麼這樣做,她低眉俯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