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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3年9月26日我走出布后街2號的後門,同平常出門去辦事情一樣,一點也沒想到從此就別了四川省文聯機關。當時認為去農場嘛至多勞動一年,早遲還得回圖書資料室工作,所以毫無感情波斕,也不回頭多看一眼後門之上的過街樓。那一天的日記寫得從容不迫,風平浪靜,讀了令人失望。早知道這一去再也回不來了,我真該裝模做樣地抒他媽的許多情在裡面,絕不會寫一些哪裡乘車啦哪裡轉車啦鋪床掛帳啦在裡面。可是,唉,誰能預料到未來呢!
2.農場也要別了
去農場後,隨著批蘇聯的「九評」陸續發表,左風漸猛,叫人心寒。我開始做噩夢。1963年12月5日天亮前夢見戰爭爆發,我在荒郊逃命,跑到一院農家,翻牆跳進去,躲在蓬蒿間,嚇得發抖。只是弄不清楚誰和誰在打仗。醒來遍身冷汗,心跳怦怦。過了一些日子,有一夜又夢見進監獄,景象彷彿城隍廟的閻羅十殿:,一個熟人引我從夾牆中逃出來。這些陰暗的潛意識活動,不能說同左風的威脅沒有關係。左風颳到農場來的第一個訊號便是場長盧德銀叫我不要再讀線裝書了,今後應該多學政治。「這是機關領導同志的意思!」他說。作為農場場長,他從來不給我穿小鞋,我得聽從他的勸告。於是我把帶下來的古書全部鎖入抽屜,夜晚不再攻讀。閒得發慌,便在燈下教火娃下象棋,夜夜不休。火娃陳廷貴,小學畢業生,當時十四歲,住家在農場大屋背後的坡上。火娃極其聰明,一張瘦猴臉,兩隻鬼眨眼,會抽菸會喝酒會說笑話,三年飢謹餓過飯的,發育不良,體弱多病。從下象棋開始,火娃和我成了忘年之交。後來我們常常一起去河邊游泳,還多次去趕場。火娃知道我是個大右派,還是一個(用他的話說)文屁眼兒,但他對我很好,什麼話都肯對我說。每天晚飯後,他就跑來了,在方桌上唏哩嘩啦倒出棋子,鋪開棋盤,擺好,坐在那裡狡黠地微笑著等我。
白天勞動,遇雨學習」九評」。夜晚下棋。這樣過了一個半月,書癮憋不住了,1964年2月15日晚間,我又開啟抽屜,解救了那些無罪的書籍,在燈下擺開我的戰場,繼續搞我的《字海漫遊》。火娃跑來纏我,被我揮走。莫奈何,他便去拉盧德銀對陣。從此以後,他倆殺得難分難解,夜夜酣戰。我在隔壁變回蠹魚本相,游泳線上裝的書淵裡,好不快活。盧德銀睜隻眼閉只限,不想多來管我。迷戀古書,在他看來,只是服毒罷了,畢竟不是放毒。何況他那裡情況不太妙,火娃常設優兵,多用詭計,往往逼得他馬跳不出,炮打不響,氣得狠敲棋子,哪有閒心管我。我出去小便,一瞥戰場,總是盧德銀一臉鐵青,火娃搖頭晃腦鬼眨眼,微露笑容。
1964年底,左風升級。11月1日,星期天,我去天回鎮趕場,兼看報紙。惕然而驚的是邵荃麟竟然也挨批判了,說他的「寫中間人物論」如何如何的壞。整人的運動又要來了,我敢肯定。心緒一亂,茶館也不想去坐了。歸途遇雨,帽簷滴水,衣褲盡濕,夜讀之後,憂懼失眠,聽見高空有聲,嘎嘎咯咯,由遠而漸近,又由近而漸遠,慢慢慢慢地消失。那些隨陽的雁鵝,趕在北國草原上的湖泊封凍之前,成群結隊,晝夜兼程,飛向南方,飛向溫暖的水草茂盛的江淮流域,躲避嚴酷的大寒流去了。我能飛向哪裡去呢?我是人,莊周所謂的「一受其成形」便只能「不亡以待盡」的人,我不是鳥,我沒有自由的翅膀。兩天以後,劉星火和黃丹被趕下農場來了。九天以後,張幅也被趕下來了。他們三位,在省文聯機關內工作得好好的,又不是右派,也沒有別的什麼帽子,本來就沒有問題,或許該這樣說,曾經有過某些問題,後來弄清楚了,了了,不再成其為問題了,可是左風一升級,「寫中間人物論」一批判,那些早已不是問題的問題現在又大成問題了。不久以後,又一位問題人物牟康華被趕下來。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