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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虧夜夜讀報,終日埋頭拉鋸的我得以瞭解天下大事,沒有變成政盲。我讀報紙非常熱心,討論發言也很積極。當然都是照著報紙宣傳口徑去說,不敢說出自己心頭想的。明知那是謊話,那是邪說,我也帶頭髮言,熱烈擁護一番。我有本領轉彎抹角把謊話說成是實情,把邪說說成是真理,而不臉紅。同學們敬佩我,認為我有學問。有幾位不識字的同學,解放前當過士匪的啦當過差役的啦當過法警的啦買賣過槍枝的啦,都請我替他們寫檢討寫保證——檢討他們近期犯的雞毛蒜皮過失,保證他們今後革面洗心永不再犯。他們認為我寫的檢討最深刻,我寫的保證最具體,他們拿去交給自己的監督組長,挑不出毛病來,容易過關。
也多虧夜夜讀報,「黑五類」總算有了社交活動。革命職工是不願也不敢理睬他們的。所以每晚聚集,他們多半早到,趁學習未開始,三三兩兩促膝談笑,或回溯昔年見聞,或報導今日訊息,都顯得很快樂。更有那五六位運輸隊拉架架車的同學,因為每晨必去成都市青白江區廠內裝貨,不免偷看了新貼的大字報,多少知道一些鬥爭近況,某處揪鬥走資派啦某處發生打鬥啦某處撬狗兒(造反派)鬧事啦某處保皇狗(保守派)捱打啦之類的,帶回來給大家分享分享,以助談資。我就是從他們口頭讀到「參考訊息」以彌補讀報之不足的。
1966年11月某夜,9點30分還差得遠呢,忽然聽見門市營業部外面大卡車轟隆隆至少五六輛馳過北街,同時聽見口號爆裂:「打倒李井泉!解放大西南!」誰不知道李井泉是中共中央西南局第一書記,豈可狂呼打倒。對於這樣反動的口號,「黑五類」同學們又驚又怕。驚的是這世道如此蒼黃反覆,做夢也想不到。怕的是這口號如此危險,可別沾著自己的邊。從車聲能聽出那是從北門外的青白江區方向馳來的。從口號聲能猜出大卡車上擠滿一群群的造反工人,也許是四川化工廠的。同學們一個個面面相覷,惶惶不安,誰也無心聽我讀報。這時候嶽社長急匆匆從街上走回來,臉色陰沉,望望壁鍾,提前宣佈:「今天就學到這裡。大家回去。」還綴上一個尾巴,小聲吩咐:「不要走大街,從小巷子轉回去。」大家低頭快走,互相不敢交談。從小門面的鋪板門擠出去,沿街關門閉戶,燈火闌珊。自從造反派崛起後,革命組織除已有的尖刀團、千鈞棒,又添了一些新成立的,名目繁多,記不清了。其中有個紅色工人造反兵團,敞開大門發展組織,吸收成員不管家庭出身,也不深究個人歷史,所以迅速壯大,聲勢煊赫。兩派革命組織晚上忙於開會,致使街上冷冷清清,家家商店提早關門。我從北街轉入小巷,耳邊還留著口號的餘響。那爆裂而出的口號聲多麼悲壯啊!老實說,我不喜歡李井泉這個人,但我更不喜歡這個口號。把他打倒,四川將會更亂。那些想要取而代之的野心家比他更左,更酷!
成都很快傳來李井泉被批鬥的訊息。
中國政治的金字塔在燃燒。雄踞塔峰的人,呼喚八面的風鏟地刮來,吹塔底四周之火向上燒,燒那些坐在塔腰一貫吹火向下燒的官員,也燒那些坐在塔腰並未吹火向下燒的官員,也燒那些繞塔腰奔跑著努力滅火、對得起人民也對得起黨的官員。「昂崗烈焰,玉石俱焚」,悲哉悲哉!
本鎮很快演出罷官鬧劇。孟冬寒夜,紅色工人造反兵團在公園召開群眾大會。我沒有資格去,何潔去了。大操場上擁擠不堪,女人呼,小孩喚,秩序混亂如一鍋粥。臺上懸掛著煤氣燈,照亮會場內晃動的興奮的其數上千的臉面,而腰身以下盡淹沒入黑海看不見了。鎮長王建周和鎮黨總支書記沈全彬被押上臺,接受批判。他倆身穿紙衣,低頭站著。批判完了,大會頭頭宣佈一聲「罷官」,便有助手跑去嘩嘩撕掉他倆的紙衣。於是滿場歡騰,大家都確信他倆罷官了。這套戲法起源於野蠻人的巫術,形成於中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