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冒著得到報應的危險和深深的歉疚之情,他們留下了這個孩子。稍稍使他們得到安慰的是,第二年他們又得到了一個男丁,這個男丁的那個腳指甲明顯地分成兩半。
時光流逝。一些年後,他們已經有了許多兒女,而這些兒女開始到了婚配的年齡。於是他們想起了吳兒堡,他們希望當年的火氣能隨著歲月而冰釋。他們都已經進入了老年(那時候四十歲以上便叫老年),並且都有了老年人的思考,他們覺得大可不必對一切事情都大動肝火,一切事情的發展都有個來龍去脈,所以一切都是順理成章的,包括他們的浪漫愛情。有一天夜裡,老夫老妻憶起了舊事。大兒子已經熟睡,他們長久地注視著他的面孔,他的馬鬃般蜷曲的頭髮,深邃的眼眶,以及直挺的鼻樑,一想到當年也許一念之差,世界上便會失去這樣一個健壯而漂亮的青年時,他們一陣後怕。
吳兒堡展現在他們面前。在他們與世隔絕的年代裡,這裡發生了不止一次的戰爭。而最近的一次,使這裡成為無人區。飯還在鍋裡,發酵之後,重新收縮,變成乾巴貼在鍋底。看家狗像遊魂一樣在空空如也的村裡轉悠、哭泣。螞蟻在碾盤中心的木軸上做窩。一叢叢黃蒿在大路上、院落裡、畔上生長了出來,整個村莊掩沒在齊人高的蒿草裡。
在這以後漫長的歲月裡,還將發生許多重要的事情。而最重要的事情,當然是戰爭。僅就陝北高原而論,戰爭又以民族之間的拉鋸戰為主。匈奴之後,也許會有嵇胡,嵇胡之後,也許會有吹著羌管,順著無定河川湍湍而來的党項,党項之後,安寧不了多久,成吉思汗的鐵騎又會越過長城線而來……但研究這些是頭腦光光的學者們的事情,作為我們,我們更關心的是人的命運,是人的心靈的編年史,我們已經感到,在歷史的空氣中逗留得太久了。
只有那棵古槐還活著,並且在汲收了殉難者的血液後,開始變得枝葉婆娑。那口大鐘還懸掛在槐樹的橫枝上,並且敲起來聲音依舊洪亮。歸來的人們,他們準備了很久的解釋不知向誰訴說,於是隻好向古槐傾訴;他們醞釀了太久的思親之情沒法傾瀉,於是隻好使勁敲響那口傳播四方的大鐘。
他們找到了家裡那三孔土窯,住了進去。他們將鍋洗乾淨,重新燃起炊煙。他們將生鏽的犁鏵擦拭乾淨,扛著犁杖走向山崗。他們像初民馴服野獸一樣,重新與狗建立感情。他們決定將村子重新叫做吳兒堡,遙遠的江南對他們來說已經淡漠,而遠遷的匈奴如今也不知道流落到了何方,他們所以啟用舊名,是為了紀念那些因為他們而曾經在大槐樹下聚集過的人們。他們開始重新建立家譜,這時候女子記起自家姓楊。
兩位老人不久就過世了。順應他們的願望,他們的屍體被抬上山,埋在當年牛踩場的地方,所以,後世之後,代代的陝北人將死亡叫做&ldo;上山&rdo;。
&ldo;那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rdo;
對於吳兒堡的居民,對於自那兩個風流罪人而開始的這個家族,對於這塊在歲月的沖刷之下,愈來愈見貧瘠的高原來說,每當提起這個淒清而又美麗的家族故事時,敘述者總要以這樣的嘆喟作為結束語。
它的真實與否,他們認為這是不重要的。單調而寂寥的景色、貧困而閉塞的生活,給代代的陝北兒女以夢想。而這個玫瑰色的家族故事,很大程度上是他們夢想的產物,是他們試圖給這個默默無聞的家族,給家族所佔據的這一塊淒涼的黃土地,罩上一層光暈。
然而這個家族故事,也許是對這一方人種形成的一個唯一的解釋,因為在吳兒堡以及方圓地面,一個生氣勃勃的人種成長起來。男人們長著頎長高大的身材,長條臉,白淨面皮,寬闊前額,濃重的眉毛下一雙深邃的眼睛,他們的鼻樑總是很高很直,從而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