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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嘆一口氣,噴出一團白煙(她覺得他輕佻的毛病是怎麼也改不掉啦),如雲霧般散開,懸掛半空中,距離他的臉大約十公分左右。他沉默良久,像是在尋找一句恰當的評論,像在擔心自己不是個夠格的聽眾,他忽然感慨說:&ldo;偏偏是個電影,偏偏是你來演。&rdo;
她以為自己完全能夠理解他的意思。她想他是在感慨她的命運,命運好像存心賦予她比別人多得多的戲劇性衝突。好像存心讓她變成這樣一種悲劇角色:無論她怎樣選擇,最後的結果都是錯的。
她沒想到他會說出這話來,鼻子一酸,淚水滑落。她想他懂得她,於是她也覺得自己完全能夠懂得他。她覺得他們倆是同一種人,都是在隨波逐流,都是在任憑別人為自己的人生編寫情節。她想她對自己也說過很多(坐在貝勒路那間過街樓的窗前),可哪一句都不如這句好。
她覺得這話裡還帶著點悲天憫人的諷刺意味(也許說話者本意並不如此)。仔細想想,這話算是說到點子上的。她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裡,可她確實隱隱有種感覺,像是說,她的生活裡有某種不太真實的成分。她也有些分不太清楚,這虛假的感覺究竟是因為激情的消散還是有什麼別的緣故,還是因為老顧交給她的工作讓她不得不變成另外一個人。
旗袍下粘著汗水,從腋下還在不斷往外冒。她覺得自己像是浸泡在黏乎乎的汗水裡,浸泡在一種不真實的狀態中。周圍的聲音變得滯澀,變得遙不可及,只有那兩張牌九還在某人的手指間碰擊,噼啪聲越發清脆。
警笛聲像從水底旋轉上升,緩慢而又執著地浮現。伴隨輪胎摩擦地面的尖嘯。起初是樓梯上凌亂的腳步,然後是敲門聲。
開門。旅館茶房站在外面,身後走廊裡站著幾名巡捕。
&ldo;怎麼回事?&rdo;小薛拉開木製百葉窗,朝街上看。
&ldo;老北門捕房。不要走出房間。準備好證件,等候檢查。&rdo;
有人在嚷叫‐‐
骨牌聲戛然而止。有人拉動桌子,茶杯蓋掉在地上,沒有跌成碎片,卻在木地板上歡快地旋轉起來。隔壁傳來兒童哭鬧的聲音,有人當著巡捕的面辱罵他的妻子。茶房尖細的嗓音竭力想要變成這失控的合唱團的主導聲部:&ldo;巡捕通知各房間,誰都不許離開。&rdo;
華探198號走進房間,法籍探長站在更通風些的房門口。他早早穿上夏季制服,顯然是還未適應上海炎熱潮濕的天氣。汗水從他的膝蓋往下淌,把他的小腿浸泡得腐肉般蒼白,把他的汗毛粘在面板上。他不停踢動兩條腿,以免蚊蟲叮咬,他沒有系綁腿,這種天氣誰會穿那個?租界裡的外國人喜歡拿醫用紗布做一副腿籠,罩在長襪外面(在這塊鬼地方,那是預防瘧疾的唯一辦法)。可帶班執勤時,哪個探長肯把自己弄成那副滑稽相啊?
她臉色煞白,眼神茫然,一副聽天由命的樣子。&ldo;番號198&rdo;好像是在表演滑稽戲,好像是在模仿一位街頭肖像畫家。他低頭看看那張證件,抬頭看看冷小曼,再低頭看照片,然後他轉到她的右面,再次研究起她的右側臉頰,像是從百葉窗縫隙間透進的光線可以讓他獲得更好的觀察角度。
&ldo;我看到過這張臉,&rdo;他向探長解釋,語氣客觀得好像是在評論一幅照片。
他們在巡捕的簇擁下走出騎樓,他們被人用囚車帶往老北門捕房。坐在那隻鐵皮悶罐裡只十分鐘不到,小薛已滿臉汗水。他用手絹不斷擦拭眼眶周圍。警車提供給犯人的座位又窄又低,幾乎只能讓你蹲在那裡。她覺得這姿勢比坐在馬桶上更讓人不堪。她不得不把手放在旗袍的開衩兩側,以免讓小薛看到她的腿。因為出汗,腿上的毛孔變得很粗大,她越來越覺得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