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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梯通向星洲旅館,招牌在二樓窗外的騎樓上高掛,帳臺就在二樓樓梯口。開啟門,冷小曼站在門背後。他剛想伸手去抓她旗袍袖子下露出的那段胳臂,她就側身避開。而等到他撓著鼻子(用那隻剛縮回的手),剛堆起訕訕的笑容時,她又突然撲上來摟住他。
她喝過一點酒,桌上有酒杯,有酒瓶,她的嘴裡有酒味,而她不太喜歡喝酒(很少去碰餐桌上的酒杯)。他假裝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他假裝完全被動地親吻。她的動作裡有太多的興奮,像是因為刻意而顯得過火的表演,他假裝自己的手是完全自然地滑落,從她的後頸一直滑落到她的腰下。
幸虧他假裝,幸虧他裝得不明就裡,反應遲鈍,要不然他對她的舉動所產生的誤解就會讓他錯失一些東西,錯失聆聽她的故事的難得機會。她很快就從他懷裡退身(幸虧他沒有使勁抱她)。
窗外飄蕩著從留聲機喇叭裡傳出的高亢戲白。間或有琴絃撥動,咿咿呀呀,還有響板,與無休無止的牌九噼啪聲混雜在一起,難以分辨。因為走過許多路,也因為剛剛那短暫而激動的擁抱,小薛的襯衫下全是汗,而她的旗袍腋下也有一小塊深色斑漬。
她告訴他的故事可謂悲歡離合,他從前以為只有小說裡才會有這樣的人物,這樣難以抉擇的處境。他很難相信判決愛情有時候就是判決生死,他也很難相信一個人可以被自己的處境逼迫著走出那樣許多路(往深裡想,他看到自己的影子)。有一刻他覺得自己錯失良機,有一刻他覺得自己不該聽她述說,他可以簡簡單單,做一點更加輕鬆的事,然後離開這裡,再也不回來。他怕自己落到陷阱裡,再也不能回頭,他覺得自己離開那個陷阱只有一步之遙。
二十七
民國二十年六月二十四日中午十二時十五分
冷小曼找不到別的辦法。還有更好的辦法麼?要說服他與老顧見面,組織上出面找他來談談。&ldo;要爭取讓他成為我們的同路人&rdo;。還要確保安全(對他的身份我們至今沒有把握)。
況且她還有一件為難的事,她對老顧說了謊。寶來加號船舷旁他們偶然遭遇,此前她並不認得小薛。他們倆並不是舊相識,她對組織撒謊。她當然不是要他來幫忙圓謊‐‐
也許她可以再主動些。她還是有點把握的,多多少少‐‐
她感到驚奇,如果說開始時她還是在扮演某個受難聖女的角色,懷疑自己的激情,乞求觀眾的尊重……可她自己卻越來越深入情境,如同一場戲劇性衝突在內心展開。最終演變成一場無休無止的辯論,一方是她自己,另一方也是她自己。她想感動別人,卻先把自己給感動,她想讓事實變得更有說服力,結果卻是逼迫自己越來越誠實。
她說到她對汪洋的崇拜,他的敏捷,他的熱情,他的才華洋溢的演講。她也談到他的霸道,以及他在監獄裡表現出的勇氣。她愛他麼?她問自己(目光同時掃向她的聽眾),並給予肯定的回答。但是後來一但是後來,她斟酌著詞句,因為這是困難的段落,因為她從未對別人說過這些,甚至包括組織。後來她才發現,汪洋的工作是如此重要,以至他身邊的一切都成為他的工作的一部分,都是次要的附屬物。他對所有人都同樣熱情,對許多女同志都充滿熱情,但同樣,所有其餘的熱情都是次要的,唯一要緊的是工作。
她失望過麼?她在內心裡問自己(就好像小薛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種探究)。然後斷然回答,她根本就來不及失望。她和汪洋同時被捕,她告訴小薛,大逮捕,組織被整個破獲。剛進監獄吃的那些苦頭,她不想說太多,不知為什麼,她認為說出那些事來,會讓她在小薛面前丟臉。就好像那些事實在太醜陋,以至任何人只要稍稍沾上它,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