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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民國南北藝專的門戶之別,遷延幾代人。老輩噤聲了,弟子們的私下議論則散在當年初學繪事的小青年間:我從小聽得杭州藝專老學生說起徐悲鴻,嗤之以鼻,北平藝專的老學生說起劉海粟,更其嗤之以鼻……在紐約,旅美的中國臺灣畫家說起徐悲鴻,個個痛加貶斥,他們全體尊崇島內的抽象畫啟蒙者李仲生。李仲生,早年也就讀上海美專。
離校後的孫牧心並不關心前前後後的老同學,除了記憶,他刻意遠避美術界。我曾問他:劉海粟怎樣?「伊老滑頭。」顏文樑怎樣?「伊老實人。」徐悲鴻呢?他收了笑意,正色說:「誤人子弟!」我喜歡聽老輩說起更老的老輩,唯可詫異者,逾半個世紀,除了達·文西和塞尚,藝專的是非也一路跟著孫牧心。
是的。「全部幼稚」,但我讀到全部真實。徐悲鴻、林風眠,今已乏人問津,但在過去六十多年,他倆的徒眾確乎將繪畫帶向完全不同的去處。徐悲鴻不必細說,他是本土寫實一路的祖師爺,雖然當我北上就學,蘇式繪畫早就覆蓋了他,但日後聽得木心訕笑庫爾貝,我發現自己仍是徐悲鴻陣營的隔代傳人。我也很久以後才明白:當木心從卡拉瓦喬或庫爾貝展廳晃一圈便即走開,他內心仍然是那個江南兩校的男孩。
有人梳理過林風眠的影響麼(應該加上被遺忘的吳大羽、被貶低的劉海粟)?倘若藝專不改稱,不改宗,不遭遇五十年代的變故,一種與蘇聯社會主義現實主義不同的藝術觀——告別十九世紀寫實,接續後印象派,通向歐洲早期現代主義——在六十年前的中國是可能的,就像在美國、日本和早期蘇維埃發生的那樣。
以下名字從未被我們的美術界正視:趙無極、朱德群、丁雄泉、丁衍庸……還有那位李仲生(包括由他帶引的一大群七十年代從中國臺灣留洋的抽象畫信徒)。無論如何,這些畫家在域外實踐了起碼的現代繪畫。此岸的小小異端,則是吳冠中。他對「形式」的理解雖嫌狹隘,亦且過時,但「文革」甫歇,是他一反「內容決定形式」的教條,高叫「形式決定內容」——總之,在這群人之前,很難想像沒有林風眠,沒有三十年代的杭州藝專。
木心和他們不相干。當他混在浦東吃餛飩時,早已決定做局外人。然而記憶跟著他。九十年代,他取藝專往事寫成《戰後嘉年華》,是對「全部幼稚」的告白;他紀念席德進的長文《此岸的克里斯朵夫》,顯示藝專同輩中的那位孫牧心,當初已是異端。但他從未嘲笑他的師尊。一九九一年林風眠病逝中國香港,木心寫成《雙重悲悼》——「林風眠先生曾經是我們的『象徵性』的靈魂人物。」這樣的詞語,他從未用來形容五四後的任何一位畫家。
順便一說,林風眠之外,木心懷著尊敬回想的另一位老師,是留法歸來的陳士文,一個完全被遺忘的前輩:「上課走進來,總歸筆挺,白襯衫、黑西裝。」畫得怎樣呢?「幾件靜物一擺,清爽,不 唆。」說及此,木心慨然:「當年我們對陳先生表示佩服,你曉得他怎麼說?他說:『不過畢卡索、馬蒂斯而已!』」
最近查知,陳士文日後去了中國香港,得年八十多歲。
好了。「上午遊行過了」。很多年後的很多下午,木心,帶著老人的溫情,斷斷續續數落以上記憶。除了天性,每個人的偏愛來自遙遠的理由,這理由以什麼方式塑造藝術家,便是成長的故事——木心的另一份漫長學歷,是在紐約(我也一樣)。我倆各自帶著上一世代的烙印,亦即西洋藝術的中國版本,在紐約拌嘴——好幾次就在曼哈頓大馬路上——下面我將描述木心為擺脫幾代人無能擺脫的過去,如何獨自掙扎。
木心美術館第一廳西牆,是他畫於「文革」末年和旅美初期的十餘幅紙本畫。一望而知,林風眠是他藉以拒斥本土影響的唯一參照。東牆的二十一幅石版畫則無涉林風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