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非提示您:看後求收藏(八零中文www.80zw.tw),接著再看更方便。
像家玉還活著‐‐就在這個世界的某個角落,以她充滿哀怨的口吻,跟他說話。
13
去年元旦的前一天,在南郊的宴春園,我們請小秋他們吃飯。守仁也來作陪。席間,不知為什麼,守仁向小史問了一個奇怪的問題。他問她,是否曾在夢中見過下雪的情景。小史認真地想了想,說沒有。守仁又挨個地詢問了在場的每一個人,都說沒有。輪到我的時候,我只能說實話。因為我不僅時常夢見下雪,蓋了三床被子,都覺得冷,而且在夢中,雪下起來就沒完。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問這個問題。可我隱約感覺到,夢見下雪,也許並不是什麼好事。
十二月中旬的時候,我在第一人民醫院做了第二次胸部的穿刺。一直沒敢去詢問結果。可醫院還是給我打來了電話。我問他們,是好結果,還是壞結果。對方遲疑了一下,說,他也不清楚。只是囑咐我儘快去醫院。我知道有點不太好。
那天晚上,當守仁端起酒杯,站起來,要跟我一個人喝一杯,並開玩笑地說,我和他同病相憐的時候,我的心裡其實充滿了感激。也多少有了點安慰。可沒想到,他竟然死得比我還要早。
元旦後上班的第一天,我在律師事務所一直熬到下午三點。最後還是決定去醫院撞撞運氣。其實,我也知道,答案幾乎是鐵板一塊了。接待我的,是一個姓吳的老大夫。是個主任,看上去慈眉善目的。她問我家屬怎麼沒有來。我的心就不由得往下一沉。為了早一點知道結果,我就騙她說,父母早已不在,而且沒有成家。大夫又問我多大年紀,在哪兒上班,隨後猶豫了一下,將ct的光片,一共四張,依次貼在隔斷的玻璃上。她耐心地告訴我,肺部的那些浸潤性的斑影,在醫學上可能意味著什麼。她說的是可能。但又不無憂慮地告訴我,她擔心肺部的病灶並不是原發的。我就壯著膽子問她,這麼說,是不是就意味著細胞已經轉移。吳主任再次強調了&ldo;可能&rdo;這個詞。她的結論是:有點麻煩。她囑咐我儘快辦理入院手續。越快越好。
我已經記不清自己是如何從醫生的辦公室走到電梯口的。我只知道,電梯上上下下,在六樓停了七八次,我都忘了上去。儘管在去醫院的路上,我已經做好了接受最壞結果的準備,可當時心裡還是很害怕。害怕極了。最後,電梯再次停了下來,從裡邊走出一個人來。是春霞。
她懷裡抱著一大摞病歷,一見到我,似乎也被嚇了一跳。很快,她定了定神,冷冷地笑了一下,用地道的北方話對我說:
&ldo;呦,龐大律師,怎麼了這是?怎麼有空親自來敝院指導工作?&rdo;
春霞站在電梯口,足足看了我半分鐘,然後輕輕推了推我,笑道:&ldo;你到底是怎麼了?傻啦?&rdo;
又過了好一陣子。她問我,願不願意去二樓她的辦公室坐坐。我答應了她,甚至心中還生出了些許暖意。我對人的邪惡總是估計過低。由此犯下了一生中可能是最嚴重的過失。她讓我稍等她一下。她要去辦點事,一會兒就回來。
我真的在樓梯口等了她十分鐘。隨後,我跟她下到二樓,走進了護士站旁邊的一個值班室。
她讓我把大夫的診斷書給她看。很快,她就仰天大笑起來:&ldo;呦,恭喜你呀,你這是中了大獎了呀!&rdo;
她問我是哪個大夫給瞧的病。我告訴了她。純粹是一種不假思索的條件反射。她立刻就給吳主任打了電話,嘴角一直掛著笑。等到她放下電話,就裝模作樣地問我是什麼時候發現胸部不適的,肋間的疼痛感,一般持續多長時間,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我當時已經明確地察覺到她說話時語調中所隱藏的喜悅與快意,認識到自己作為一個獵物任人擺布的事實,可我還是對她最終的悲憫抱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