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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命運似乎已經確定。父親開始教我探脈、採藥、配方。我崇敬他,但內心卻強烈地反抗著這樣的命運。就這樣過了五年,我也是一個鄉間醫生了,我認了命,不再敢奢望命運會有任何轉機。從我懂事以來,父親從來沒有打罵過我。唯有一次,我在絕望中輕聲抱怨了幾句,怨父親不該為朱道夫那個豬都不如的東西說話。萬沒想到父親突然發了脾氣,身子簌簌抖著,一根指頭一點一點地指著我,說:「崽子,你還沒有學會做人,做人!」看著父親身子顫抖,我很後悔,自己戳到他視為神聖不容褻瀆的東西了。當時父親說:「我一輩子什麼都沒有,就圖了個清白。我死後用白布把我裹起來,你別忘了。」開始有人給我提親了,我竭力地推辭著,卻感到了巨大的陰影正在一步步無可阻擋地逼近。我絕望了。這天初中同學胡一兵和劉躍進來到了三山坳,告訴我一個驚人的訊息,中國的大學要開考了。我說:「高中都不讓我讀,還讓我讀大學?」他們互相望一眼,都不做聲。他們走後我把這件事告訴了父親,那一天父親整夜沒睡,垂著頭在燈下一枝接一支抽菸。我裝著睡著了,咬著被子,眼淚把枕頭濡濕了很大一塊。清早父親對我說:「我下山走一趟。」就進城去了。晚上回來喘著說:「你可以考,我問了,你可以考!」邊說邊把拳頭對著土牆用力打去,皮都破了,血滲了出來。
我豁出命來讀了三個月的書,在十一月份參加了全省統考。從那以後父親每天就坐在門坎上,望著鄉郵員走上來的那條小路。雖然要一個星期才送一次信,他還是每天那麼望著。訊息傳來,劉躍進和胡一兵都拿到通知書了,一個到武漢大學去學哲學,一個到復旦大學學新聞。我簡直沒有勇氣面對父親那若有所詢的眼光,垂了頭恨不得夾到胯裡去。父親說:「就算沒考上,那還能怪你嗎?也可能是他們講政治條件。」我心裡想:「沒考上明年還可以考,要講政治條件我這一輩子就吹燈拔蠟了。」我強烈希望是自己沒考好,那樣明年還有希望。沒想到錄取通知書最後還是來了,更想不到父親就那麼去了。
去北京之前我到了墳地,在父親的墓前跪下了。中午的陽光帶著一絲暖意照在我身上,風吹起了衰草,也吹起了我的頭髮。不知名的鳥兒在看不見的地方歌唱。一隻鷹在天上孤獨地盤旋,盤旋,突然,箭一般地扎到山崖中去了。墳拱起來是一個錐形的小土堆,泥土的氣息還沒有散去。父親已經死了,我還活著。我心裡似乎在恨著,卻不知恨誰。我拈起一撮土,放在嘴裡慢慢地咀嚼,吞了下去。群山起伏,靜臥在陽光之下。對它們來說,一年,十年,一百年,時間並不存在。北風嗚嗚地吹著,像天邊傳來的召喚。
☆、3、日出東方
剛進大學的時候,我對父親的一生進行了長時間的思考。我為父親感到委屈,那麼好的一個人,又那麼有才華,卻那麼淒涼地過了一生。做個好人,鼻子下面那張嘴吐一口氣就說出來了,可做起來容易嗎?還有,父親他值得嗎?那個朱道夫回過頭來還咬了他一口呢。
不過我到底還是沒有把這些問題放在心中反覆糾纏。在那些歲月裡我心中充滿了放眼天下的激情,無論如何都不能滿足於那種把日子當作日子,把自己當作終極的生活,也不能設想把視野侷限於以自我為中心以私利為半徑的那個小小圓圈之中。那種庸人哲學輕如鴻毛,我覺得實在很可笑,也實在是不屑一顧。別人願意用世俗的方式體驗世界,那是他的可憐選擇,我決不會走上那條路的。似乎有一種神秘的聲音,從靈魂深處生長出來的聲音提醒著我,我註定是要為天下,而不只是為了自己活著的,這是我的宿命,我別無選擇。我在內心把那些將物質的享受和佔有當作人生最高目標的人稱為「豬人」,在精神上與他們劃出了明確的界線,並因此感到了心靈上的優越。人應該追求意義,意義比生活更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