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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年過去了,我仍記得他清弱的語音,記得我倆站在英國的露珠與草泥間。那首詞,此刻只記得開頭這兩句了。
南園春半踏青時,風和聞馬嘶……
二〇一七年十二月十七日
《文學回憶錄》宣傳海報,海報上散佈著五年講課的部分語錄。
[1]本文應大英圖書館網站邀約而寫,發布於2017年。英譯者是留英學者胡明媛。
《文學回憶錄》後記[1]
二十三年前,一九八九年元月,木心先生在紐約為我們開講「世界文學史」。初起的設想,一年講完,結果整整講了五年。後期某課,木心笑說:這是一場「文學的遠徵」。
十八年前,一九九四年元月九日,木心講畢最後一課。那天是在我的寓所,散課後,他穿上黑大衣,戴上黑禮帽,我們送他下樓。步出客廳的一瞬,他回過頭來,定睛看了看十幾分鐘前據案講課的橡木桌。此後,直到木心逝世,他再沒出席過一次演講。
那桌子跟我回了北京,此刻我就在桌面上寫這篇後記。
另有一塊小黑板,專供木心課間書寫各國作家的名姓、生卒年、生僻字,還有各國的詩文,隨寫隨擦,五年間輾轉不同的聽課人家中。今年夏初,我照例去紐約侍奉母親,七月,母親逝世。喪事過後的一天,清理母親床邊的衣櫃——但凡至親亡故而面對滿目遺物的人,明白那是怎樣的心情——在昏暗壁角,我意外看見了那塊小小的黑板。
聽課五年,我所累積的筆記共有五本,多年來隨我幾度遷居,藏在不同寓所的書櫃裡,偶或看見,心想總要靜下心再讀一遍,倏忽近二十年過去了,竟從未復讀。唯一讀見的老友,是阿城,一九九一年,我曾借他當時寫就的三本筆錄。
木心開講後,則每次攤一冊大號筆記本,密密麻麻寫滿字,是他備課的講義。但我不記得他低頭頻頻看講義,只目灼灼看著眾人,徐緩地講,忽而笑了,說出滑稽的話來。當初宣佈開課,他興沖沖地說,講義、筆記,將來都要出版。但我深知他哈姆雷特式的性格:日後幾次懇求他出版這份講義,他總輕蔑地說,那不是他的作品,不高興出。前幾年領了出版社主編去到烏鎮,重提此事,木心仍是不允。
先生的意思,我不違逆。但我確信我這份筆記自有價值:除了講課內容,木心率爾離題的大量妙語、趣談,我都忠實記錄:百分之百的精確,不敢保證,但只要木心在講話,我就記,有一回甚至記下了散課後眾人跟他在公園散步的談話。
去年歲闌,逾百位年輕讀者從各地趕來,永別木心。在烏鎮昭明書院的追思會上,大家懇請我公開這份筆錄,我應承了——當年講課時,木心常說將來怎樣,回國後又怎樣,那天瞧著滿屋子陌生青年的臉,慼慼然而眼巴巴,我忽然想:此刻不就是先生時時矚望的將來嗎?
今年春,諸事忙過,我從櫃子裡取出五本筆記,摞在床頭邊,深宵臨睡,一頁一頁讀下去,發呆、出神、失聲大笑,自己哭起來:我看見死去的木心躺在靈床上,又分明看見二十多年前大家圍著木心,聽他講課……我們真有過漫漫五年的紐約聚會麼?瞧著滿紙木心講的話,是我的筆記,也像是他的遺物。
電子版錄入的工作,細緻而龐大。速記潦草,年輕編輯無法辨讀,我就自己做。或在紐約寓所的廚房,或在北京東城的畫室,朝夕錄入,為期逾半年。當年手記無法測知字數,待錄畢八十五講,點選核查,逾四十萬字。為紀念木心逝世一週年,近日忙於編校、排版、配圖、弄封面,十二月必須進廠付印了:眼前的電子版不再是那疊經年封存的筆記,而是木心讀者期待的書稿——「九泉之下」這類話,我從不相信的,而人的自欺,不過如此。喂,木心,恕我不能經你過目而首肯了,記得你當年的長篇大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