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頁 (第1/2頁)
陳丹青提示您:看後求收藏(八零中文www.80zw.tw),接著再看更方便。
葬禮那天,不料自行趕來的陌生讀者竟逾百位,簽了到,不知誰是誰,也不知從哪裡來,如何地來。由各省市抵達浙江桐鄉,頗費周折,便是就近從滬杭開車尋來,高速路也常會錯過出口。木心初到那兩年,我曾幾度迷失道中,累先生久等。
有位湖北來的大學生在追思會上說,聞知噩耗,他放下功課,從武漢坐十五個鐘頭火車來這裡,懷揣木心七本書,一路讀。我又問人叢中另一位小夥子哪裡來,回說是煙臺,也從微博看到訃告,放下事情,上了火車,看他的孩子臉,頂多大學一年級。那天,總有七八位年輕人不約而同說,他們讀木心時正當高中。高中少年,讀得懂麼?再想想,木心在茅盾書屋讀古書、讀洋書,也就十幾歲。
下午的追思會上,烏鎮外事導遊沈曉玉說出一件中午發生的故事:林慧宜,中國臺灣女士,上午隨旅遊團來到烏鎮打聽木心,要見先生。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她在對岸讀木心,時年十六歲,此後與先生透過書信;二十多年來,自認水準遠不及,不敢趨前見木心,其間留學德國,遠嫁義大利,近時聽說先生還鄉了,決定尋來烏鎮。
於是陪同告訴林女士:「老先生逝世了,上午是桐鄉的葬禮,下午三點你來參加追思會。」旅遊團定兩點離烏鎮,中午,林女士走來昭明書院,獨自默坐一小時——那一小時,先生正在熔化——離開前,她給導遊留了自己的名姓與郵箱。
多像是四流劇本的廉價情節,然而確有其人,是真事:本月我來紐約侍奉老母,兩位美國電影人在皇后美術館又辦了一場木心座談會。我早到了,出門抽菸,迎面撞見前來赴會的林女士,身邊是異國的夫君,還有他們的小孩子。她認出我,登時大哭,從包裡取出木心給她的一沓信。我原以為她是年少浪漫的女書生,談下來,結果她去歐洲修的是康德與尼采,日後教的是美學,只為眼界學問長進了,能來見木心。
「他玩笑開得太大了!」林女士哭笑莫辨地說,「自己走了,偏要招我那天來!」
木心的讀者在哪裡?木心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聽說有人讀他的書,他便誇口寫篇《論讀者》。多年來,若是傳過一兩句讀者的讚美——雖然很少,雖然很遲——他會長久記得,倘若話說得好看,他能複述如背誦,每次不會說錯。他說,他與世界的關係只在讀者,但他不見人。
讀者想要見他,也作難。那天,幾乎每一位不曾見過先生的發言者都說,他們想去看他,橫豎不敢去。守護病榻的青島青年劉正偉,當初只為見木心,辭了工作,遠來烏鎮找份工,十八個月間每週騎了車繞著他的宅子轉,不敢去敲門。
非要到他死了,讀者這才來麼?現在,上百位各地讀者與木心在葬禮上會面了。
十二月二十四日。嚴寒,大晴,大告別廳門首懸起黑色的布幅。一進門,隔夜新紮的十個鮮花圈分置左右,靈臺周圍全換了黃白色的新菊。尚未進人的廳堂,寒冷空闊。八點後,烏鎮旅遊公司的工作團隊,桐鄉電視臺主持人與若干文聯成員,列名治喪委員會的京滬兩地近十位作家,陌生的青年讀者,還有晚晴小築司廚的沈師傅,洗衣打掃的阿姨,陸續到了。十餘位侍護先生的青年混在人叢中,期期艾艾,苦著臉,我想起醫院的日子,現在木心不需要他們了。
先生躲著。他從來隱在不易找尋的地方,因為深深的羞怯、固執,還因為難以被解讀被尊敬的理由。過一會兒他將被移出來,給大家看——只能用「移出」這個詞了——我知道木心每將見人,多麼鄭重。如今總算明白,人死了,頭一件事,便是任人擺布。兩天來我已熟悉這殯儀館,此刻舉哀在即,我卻對忙碌籌辦的喪儀,蕪然陌生。先生願意麼?有人送,沒人送,清寂,抑或隆重,如何是對?多年來我習慣凡事遵從他,成全他不肯屈就的性情。病床囈語中,他忽然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