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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看見餘柏奎老侄率其子女和段老師從住房內搬床到大院壩中間來了。餘家大院內還有幾家人也在往大院壩中間搬。我總覺得睡在院壩中間就像在辦展覽,有些不雅,所以不願意往這裡搬。這天晚上,我在床底下放一張塑膠布,以便在必要時滾進去。捏著鼻子哄眼睛,也算採取了防震措施。
又過幾天,在連續失業二十日之後,又有包裝木箱做了,我趕快去上班。這天是8月11日。我在木器傢俱社後院從前拉大鋸架馬處,揮動釘錘,乒啉乓嚨,在我的工作檯上釘起箱來。埋頭做了許久,才注意到後院的幾間木工房的人都逃走了,只有旁院做棺材的彭師傅還在。他銜著葉子菸袋走來,笑嘻嘻地說:「嗨!你也是個要錢不要命的!」原來地震風聲這幾天更緊了。鎮革委早已通知所有居民(這又是平等的):12日、17日、21日這三天有可能發生地震。我何嘗不知道有危險,可是人要吃飯呀。我問:「彭師傅,你為啥不去躲?」他稀開牙巴一笑,滿不在乎地說:「活著有個x意思。打死算x。」六年後他實現了自己的願望,不過是病死而不是打死。
第二天就是12日,我仍然去上班,但把鯤鯤留在家中。父子倆分開,總能活一個出來,不會死在一起,這天深夜,寫日記如下。
整日釘箱。
晚上到處空氣緊張。許多人在逃了。隔牆樓上的工人宿舍似已逃空,家家視窗墨黑。他們都在壩子裡搭棚睡。他們的命比我們的命值價些。鋼銼廠的上海人已有逃回上海去了的。
對面住的惡鄰造反派夫婦平時盛氣凌人,此時全家驚惶失措,大喊大叫,跑進跑出。
更可笑者同院某胖婆竟將鍋碗之類全搬到院壩中間地上放著。又抬方桌到院壩中間,全家五口鑽入桌子下面,擠在一起端坐,如兒童扮姑姑筵然。大凡此類怕死之輩都甚愚昧,平日心腸不好,整人害人,所以現在怕老天爺懲罰他們。他們迷信因果報應,所以萬分驚惶,如惡鄰夫婦之所表現者。
風聲緊急,我本也該驚惶一下。可是看見他們如此驚惶,便決意不要驚惶了。
傳說唐山死去百分之八十。我們這裡將來不知怎樣。但願少一些。最好大難化小,小難化無,平安無事,一場虛驚。一想到一片瓦礫場,滿街倒房塌屋,到處聞到屍臭,便今人心悸。何況人愈窮,死亡的可能性愈大。所以還是不震為好。
13日我照舊整日釘箱。這天晚上仍然空氣緊張。同院鄰居幾乎每家都捆好了被蓋卷,備好了乾糧,只等本鎮西街瞭望臺上的警報器一拉響,便要出門逃命去也。據堂弟餘勛鉞回家來說,此次震級可能很高。又說,凡預報了的後來都震了。可見情況嚴重,不可小看。聽他這樣一說,我倒希望快些震了,免得提心弔膽,神經緊張得難受。
14日釘箱。青白江區四川化工廠某車間的一個閥門爆炸,引起驚恐。人們誤以為地震發生了,紛紛往城廂鎮逃命。青白江區立即發了警報,於是更多的人逃命,造成跌傷踏傷。
15日釘箱。空氣稍緩和。後院木工房又有人幹活了。16日釘箱。白天也在平靜中度過。晚上我在堂妹廚房背後小天井閒坐納涼,聽她談北京有一位地震學女專家姓梅的到成都來監測地震……剛剛談到這裡,一句話尚未完,忽然聽見天井三面的木結構老式房屋嘎嘎咋咋響聲大作,似乎房屋有生命了,活了,一瞬間劇烈咳嗽了。我當時躺在馬架椅上,感到身體微微一盪,同時聽見房屋劇烈咳嗽,但尚未想到這是地震,幾秒鐘後,又聽見隔牆的鄰院傳來一片混亂的呼喊聲,才想到這是地震。想到這是地震,地震已經成為過去。所以地震都屬回憶,誰也不可能當面告訴我:「你看地正在震!」當我雙腳探入塑膠拖鞋,從馬架椅上撐起來,叫一聲「地震了」的時候,地已經不震了。地不震了,我才感到情況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