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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去上班。嶽社長說,這裡沒有我做的了,叫我去磚瓦社做磚。誰都知道,做磚比鋸木更苦。我不敢有一個字的抗議,逆來順受慣了。回家同何潔商量。何潔說:「做磚吧,我和你一起去做。」於是我去東門城牆廢墟餘家灣處,向磚瓦社張人秀社長報到。經過小學校背後,想起二十六年前我是這一家小學校的畢業班的優秀生。我和別的同學曾經在當時的城牆上,現在的雙腳履踐之處,打棋子牌賭錢。現在我還望得見畢業班教室的屋蓋。如果讓我進教室去,我還指得出我的座位所在。我記得曾老師講國文課和鍾老師畫地圖。人生是雲,時間是風。啊,都吹散了。
23。做了磚又鋸木
我與何潔做磚兩月。我踩磚泥,她拌磚坯。時近臘月,寒氣侵人。我用光腳在稀泥中反覆蹂躪,踩塊泥成餈泥,其冷可知。餈泥踩好,我用鍬堆壘成泥塔。所謂拌磚坯,就是從泥塔上割取一坨餈泥,在石板上搓揉成團,然後雙手高高捧起,猛用力向下投入木製磚盒,刮平上面,取開磚盒,一個磚坯便做成了。拌磚坯的這個拌字,不是攪拌的拌,而是我在前面說的「猛用力向下投」。何潔小手細嫩,撒炭渣墊坯底,割泥,搓泥,拌泥,不到幾天就??俊皮??裂了。使人吃驚的是做出一個磚坯工值只有五厘錢,也就是說,要做出二百個磚坯才能掙到一元錢。工值太低,只因為磚瓦社和木器傢俱社一樣,也屬鎮辦福利事業,鎮政府要抽取管理費。福呀利呀乃是對鎮政府而言,與勞動者無關,我們夫妻體力單薄,手藝生疏,兩人勞累一日,共做出磚坯三百個,得工錢一元五角。還不要下雨才行,因為這裡是露天的場地。
同做磚者都屬本鎮社會最下層,對我們夫妻都很好,不時給予指導。
砰砰的拌磚聲送走了多災多難的六十年代。做磚兩月,漸漸摸上路了。命運突然轉折,我家又被趕上山去。人還沒走,戶口已遷。1970年1月1日起,我們失去城鎮居民身份,就連做磚也沒有資格了。我們失業,在家坐待流徙。何時通知,何時就得搬家,到九十公里外的高山中去。那裡只產紅薯和玉米。這時候我開始教兩歲零四個月的餘鯤識字。他最早接觸的是「高山有玉米」這五個字。
坐待通知期間,沒有分文收入。何潔把家中的舊衣物拿到街旁地攤託人代賣。我抽經濟牌香咽,每包七分。拖到三月下旬,得到通知:我們這一家又不上山下鄉了,仍做城鎮居民,這得感謝四川省文聯人事科長,今已作古的李彬。金堂縣革委提醒城廂鎮革委說:「流沙河是省文聯遣送回原籍的,你們得去徵求省文聯的同意。」鎮革委叫人去徵求同意。李彬不同意。她說:「流沙河已經從大城市下到鎮上了,不能再下。」鎮革委擰不過,只好把我家的戶口遷回來。李彬一句話救了我全家。人就應該這樣,還有權時,多做好事。
我又回到社內解鋸木料。我的聯手不再是羅師傅,而是張師傅了,他也一字不識,年齡也比我大,只是性格一點也不像羅師傅那樣和氣。他古怪得要命,可以拉一天鋸不說一句話。說起話來又冷又硬。動輒鼓起眼睛恨人,大吼大叫。解匠老陳曾經同他聯手,深嘗其苦。老陳之言曰:「全世界死得只剩他和我兩個人了,我是女的,情願人類絕種,也不嫁給他!」他是個老鰥夫,從未有婚姻史。性格古怪,也許原因在此。他也還有一個好處,那就是對政治不感興趣,這一派啦那一派啦他都不沾。他對我很粗暴,但也並非出於政治歧視,只能說他涵養太差罷了。他對別的人也沒有好臉色。我同他吵過架,不止兩三次。他也向嶽社長控告我,但他不想給我上綱到「階級報復」「仇視革命群眾」。他只是震著嗓子頓著腳,向嶽社長忽然大吼一聲:「嶽頭兒!他要x我媽呀!」便沒有多餘的巧言了。此外,他還有一個好處,那就是他敢同掌墨的黃老師大吵大鬧(羅師傅是不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