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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臂大校說了一些不關痛癢的話,例如「表現得很不錯」啦,「一定能改造好」啦,等等,然後又是哈哈,又是握手,說他過幾天再找我談談。我翻眼瞟扶梯,沙汀已經走了,回到新巷子19號去了。十五年後,歷盡長夜風雨,我再見到他時,他已經認不出眼前的我就是流沙河了。啊,光陰,可怕的光陰!
我被暫時安頓在布后街1號宿舍。宿舍小院平房,簷低室窄,破破爛爛。鄰居多系機關家屬婦媼,出於好奇,紛紛前來偵察,或假裝打水,或假裝過路,從窗外投我一瞥。只這一瞥,他們便能撈去許多談資,在飯桌上發表。「從今天起,我是客了。」我這樣想。草草地收拾好床鋪,也不在乎桌破椅蹶,臨窗一坐,專心讀起書來。
當日傍晚,鄰居來說,有人會我。抬頭一看,見一少年,呼我「九哥」。我不認識,好生詫異。逼視其面容,細審其聲調,原來是我的麼弟餘勛禾,五年睽隔,小孩已經變成少年。想起1961年大飢餓的日子裡他來看我時,我在北門梁家巷茶館外接他,塞給他冷饅頭,看他大嚼。由於家中生計困窘,他的發育不良,十二歲了,還像七八歲的小孩,又瘦又矮,又佝著背。五年一晃而過,現在變成英俊少年,讓我一眼認不出來。遺憾的是飯吃飽了,人長好了,大飢餓的日子漸漸遠了,左風又迴圈地刮來了。麼弟在故鄉的木船社做工餬口。這次他負著全家的使命,專程前來成都,向我進言。昨天他從一位工友口中知悉,省文聯將送我去金堂五鳳溪沙石場監督勞動,已同縣上透過電話,聯絡好了。所謂的沙石場不過是一長段荒涼的河灘地,麇聚著成百的下層苦力,包括一些勞動改造的右派分子和反革命分子,夏頂炎陽,冬冒寒霜,日日篩沙撿石,取低值以謀生罷了。像我這樣的大右派一旦落入那裡,不但生活困難,而且容易惹起麻煩,因為那裡龍蛇混雜,我若言行偶有疏失,便會授人以柄,自討沒趣。全家人的意思,據麼弟說,勸我留在成都,不要回去。我則憂心如焚,不知如何是好。
當日晚上,安排麼弟住在橫九龍巷一家旅館,同他灑淚告別(明晨他將回去),獨自走回布后街1號去。沿街燈火,恍若幻景。世界雖然廣闊,卻沒有一條給我走的路。這一天的日記,我寫下了戴望舒《過舊居》的名句:
生活,生活,漫漫無盡的苦路!咽淚吞聲,聽自己疲倦的腳步!
第二天我去找省文聯人事科長李彬,一位可敬的女同志,對我挺公平的,今已作古。願她靈魂安息。我問:「你們要送我去五鳳溪沙石場?」她反問我:「你聽誰說的呢?」我便如實回答。她說:「有這個意思。前天通電話,那裡不要你,說是那裡情況複雜,怕你去惹麻煩。」我說:「我也不願意去那裡。」她說:「縱然不去,你也不是省文聯的人了。你懂我的意思嗎?你已經不是省文聯的人,你的檔案已經轉到金堂縣,你已經是那裡的人了!」我說:「我有母親,還有三個妹妹三個弟弟,都在金堂,處境都不好。我回到那裡去,對他們更不利。我不回去。我請求留在成都。」「做什麼呢?」她打斷我的話,扶一扶眼鏡架,表示驚異。我說出了多年來的夢想,用熱烈的感情,用自信的口吻:「拉架架車。1958年起,斷斷續續,我已拉了八年的車,拉煤拉米拉建築材料。別人能拉的,我都能拉。我有氣力,在城市裡,我一個人能拉半噸。我也沒有什麼面子觀念,什麼場合我都能去。念及我八年來規規矩矩聽話,毫無公私過犯,我請求領導上寫一封介紹信,介紹我到街道辦事處管轄的運輸隊去拉車吧。我會努力勞動的,絕不會丟臉。八年來我這是第一次向領導上請求。我一點也不想賴在省文聯,李彬同志,我只想拉車!」聽完我的夢話,李彬長嘆一聲,吸燃香菸,也遞給我一支,嚴肅地說:「運動快要來了!拉車?誰不知道你的身份呢?你想過嗎?太天真了,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