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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入會場,站在中間,向牆上的偉大領袖一鞠躬後,我看見周圍的木料堆上坐滿了人,除了本社的,還有外單位的,一個個板著臉,全不似往日的和氣相,便知道很不妙。這是批鬥會的格局呢。
嶽社長把一張前幾天我奉命寫的《改造規約》遞還給我,叫我念給大家聽聽(後來我才知道嶽社長不識字)。唸完,我退還嶽社長。嶽社長清清喉嚨,說:「這個人來頭大,又有文化。大家要揭發他的放毒,叫他規規矩矩,不許搗亂!」
會上揭發出來的事實全是我想不到的。第一,《改造規約》上「毛主席」三個字前面沒有冠以「偉大領袖」四個字。揭發者質問找:「你是不是認為毛主席不偉大?」第二,我咒罵馬列主義是野獸。根據是《改造規約》上有我寫的這一句話:「我從前只學了馬列主義的皮毛。」有皮有毛,不是野獸又是什麼!第三,我瞧不起勞動人民。根據是《改造規約》上把木工寫成木匠——舊社會才叫木匠,新社會叫木工。第四,我妄想翻案。根據是《改造規約》上我的姓名前面沒有戴上「右派分子」四個字的帽子。揭發者質問我:「你是不是認為自己不是右派?」如此等等,叫我瞠目結舌,不知怎樣回答是好。看見我現窘相,一上陣就打敗,發言者更踴躍,會場氣氛遂由緊張轉為熱鬧,抽菸的抽菸,搖扇的搖扇,說笑的說笑,階級鬥爭的火藥味也漸漸消散了。後來我才明白,身處這類場合,宜打敗仗,切忌辯駁。
綽號白臉雞,專管我改造的那個木匠說話了:
「你交代,為什麼還在看蘇修的書!」
我搖頭,說沒有。
「不老實!你兄弟揭發的!」
我想起了,大弟前幾天看見我讀一本《高爾基論文集》。我解釋說,高爾基是革命作家,不是修正主義。
這才難不倒白臉雞呢。他不慌不忙,用細嗓子追問道:「你說他是革命的,那蘇聯為什麼又出了修正主義呢?」
我又瞠目結舌,打了敗仗,站在會場中間,兩手直搓褲縫。於是四面吼起了喝斥聲:「老實交代!」「態度放端正點!」「低頭!」「你不要麻我們勞動人民不懂!」
最精采的一段發言出自外單位的一個技工,姓巫,讀過書的,口齒伶俐,也難怪他後來當了造反派小頭頭。他站起來,揮著手臂,斬釘截鐵他說:「知識分子的壞,就像辣椒的黑幕」!這篇文章作者署名很怪,好像是左什麼——左風?左鋒?記不清了。本想去圖書館查一查舊報紙,又怕別人說我什麼向後看啦,且罷!7月24日《四川日報》又射出了一篇文章,給已經被打倒的沙汀補一火,又扯到1959年我在省文聯《草地》編輯部幫助改稿一事,使我更加害怕。
是憂患者敏於預感嗎?不是。讀者須知,一個被鄉鄰認為是「皇犯」的人兩次被黨報點了名,在那個閉塞的小鎮上,這是何等令人驚駭的事!
立竿見影,橫禍來了。一天晚上,坐在庭院階前納涼,我正在指點著星空,教堂妹勛錦認識天琴星座。木器傢俱社的一個木匠到我家來,說嶽社長叫我快去。我心中忐忑著,跟著那個木匠去了。到了社裡,原來本社革命職工正在開會,燈火通明。那個木匠叫我站在會場外黑暗處等著,他先進去。我聽見嶽社長在訓話,語調嚴肅,好像在說什麼「嚴防階級敵人搗亂」。等了一會,訓話結束,我聽見他大聲吩咐:「把餘勛坦帶進來!」
走入會場,站在中間,向牆上的偉大領袖一鞠躬後,我看見周圍的木料堆上坐滿了人,除了本社的,還有外單位的,一個個板著臉,全不似往日的和氣相,便知道很不妙。這是批鬥會的格局呢。
嶽社長把一張前幾天我奉命寫的《改造規約》遞還給我,叫我念給大家聽聽(後來我才知道嶽社長不識字)。唸完,我退還嶽社長。嶽社長清清喉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