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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媳婦臉上也爬滿了皺褶,婆婆的臉簡直變成了一張皺紋捏成的臉。她不能再盤腿了,?在被窩裡,露著青黃的肩胛骨。炕蓆上一隻舊碗還在,邊沿只多了幾個小豁口,婆媳的嘴又把它們摩挲得顯出光滑。但媳婦告訴我,現時盛在碗裡的已不再是灰的豆粥,而是拿麥子換來的麵條。村裡有電磨,也有軋面機。媳婦還懂得用「八五粉」、「七二粉」這些名詞來解釋這面的成色,說,現在每逢來客人都要用上好的「六○粉」招待。她們真的招待我吃了「六○粉」麵條。「六○粉」,這當在富強粉以上吧。
我吃著「六○」,還是記著那個河裡沒規矩的故事。我對婆婆說——差不多是湊近她的耳朵喊:「您是說過河裡沒規矩這句話吧?」
婆婆一下就聽懂了,用被頭把裸著的肩胛骨蓋蓋,把臉轉向我說:「那是我們年幼那工夫。」
「您也下過河?」我迫不及待地問。
「怎麼沒有?」她說:「看見那個匣子了嗎?」
婆婆的頭在枕頭上活動了一下,示意我去注意一隻擺在迎門桌上的梳妝匣子。這是個一部線裝書大小的木匣子,當年,外面顯然塗過紅漆,現在被灶膛的煙燻得漆黑,只有兩朵牡丹花,邊緣還清晰可鑑。二十年前那花本還透著粉色。我知道這是婆婆出嫁時的嫁妝,我把這匣子抱到婆婆眼前,說:「上次我來,就見過它。」
婆婆說:「那時候我十六。是我爹從龍門集上挑的,龍門逢五排十大集。」
「您是說十六歲過的門?」我問。
「可不,過門後就和姐妹下河。我孃家在山那邊……沒河。那陣子……誰沒打年幼時過過?打,鬧,瘋著哪!」
婆婆說著,拿眼盯住漆黑的房梁,房樑上有個掛籃子的木鉤,和房梁一樣黑。我記著那鉤子上有時有籃子,有時沒籃子。現在鉤子空著,倒顯得婆婆的回憶更加真切、悠遠。莫不是她只相信把一個年輕的自己留在了河裡?莫不是她只相信留在河裡的那個自己才是自己?年幼,瘋著……如今這個裸露著肩胛骨的老女人,有哪點能與河裡的女人相比?
婆婆閉起雙眼不再和我說話,我只和媳婦作了告別。臨出門,我沒忘記把婆婆的梳妝匣放回原處,並告訴媳婦只要我進山,一定來看她們。
走出她們的家,我深作著自己的呼吸,覺得身上流動的淨是自己的血液。我為著婆婆終於給我證實了河裡的事而慶幸其實婆婆為我證實的並非只那句老話,她使我明白了為什麼面對一河石頭,人非要肅然起敬不可;為什麼面對一河石頭,人會感到自己的齷齪。因為那裡留住的是女人的青春,是女人那「瘋」。有了這河裡的自己,她們就不再懼怕暮年這個蜷曲著的自己,裸露著肩胛骨的自己。因為她們在河裡「瘋」過也值了。
二十年後的今天,我知道這裡正盛傳著一個新名詞:旅遊。城市的女人和男人都為著旅遊而來到這裡。他們打著太陽傘,穿著「耐克」,面對這無盡的山,多彎的河,唱著「不管是西北風還是東南風都是我的歌」。也有發現這一河石頭的有時你站在山之巔遙望這河,石頭上儘是紅的衣綠的傘。也有女人在河裡「瘋」,但那是五顏六色的斑斑點點,人實在無法面對這五顏六色的斑斑點點肅然起敬。有人喝完可樂把易拉罐狠命向遠處投,石頭上泛著尖厲的迴響。 初夏的一天,受日本友人邀請,去他家作客,並欣賞他的夫人為我表演茶道。
這位友人名叫池澤實芳,是國內一所大學的外籍教師。我說的他家,實際是他們夫婦在中國的臨時寓所——大學裡的專家樓。
因為不在自己的本土,茶道不免因陋就簡,賓主都跪坐在一領糙席上。一隻電爐代替著茶道的爐具,其他器皿也屬七拼八湊。但池澤夫人的表演卻是虔誠的,所有程式都一絲不苟。聽池澤先生介紹,他的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