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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椅子裡再也坐不住了,說話的聲氣也粗了起來:
“別再這樣說了。這話你怎麼信得,那是一個脾氣暴烈的女人為了發洩她的仇恨和氣憤而說的屁話,根本不值一笑……”
“不,不,我後媽不過是把話挑明瞭說罷了,其實我是一向早就知道了的。以前我雖然不清楚禍祟的根子來自戴恩家的血統,卻很知道自己的血是帶上了禍祟的。我怎麼會不知道呢?我身上不是就有很多退化的體徵嗎?”她走過來站在我的跟前,把頭向旁邊轉過點兒,雙手捧起了那鬈曲的頭髮。“你看我的耳朵——沒有耳垂,頂上是尖的。人家的耳朵都沒有這樣的,只有動物才有這樣的耳朵。”她又回過頭來,臉朝著我,頭髮還捧起在手裡。“你再看看我的前額——額頭有多低哪,形狀也長得像動物似的。還有牙齒。”她把兩排牙齒一露——白白的,又小又尖。“還有我面孔的形狀。”說著雙手放開了頭髮,順著面頰往下捋,一直捋到了那尖得出奇的下巴底下。
“還有嗎?”我反問她。“你腳上總該沒有長著四個蹄子吧?好。你認為這些現象希奇得很,就算是挺希奇的吧,可那又怎麼樣呢?你後媽是戴恩家的人,她是個害人精,可她又哪有什麼退化的體徵呢?她不也跟我們通常見到的一般婦女一樣,看起來是好端端的,根本看不出有什麼病態?”
“可你這樣說並不解決問題。”她不耐煩地直搖頭。“這種體徵她也許沒有,可我有,而且我精神上也有這方面的徵象。我……”她來到我的近旁,就在床沿上坐了下來,胳膊肘支在膝頭上,雙手捧住了那飽含著痛苦的蒼白的臉。“我的腦子從來也不能像常人那樣清清楚楚想些事兒,連最簡單的事情都想不清楚。滿腦袋永遠是渾沌一片,不管我要想的是什麼,我總會感到有一派迷霧擋在我跟要想的事之間,總會有別的想頭插進來打攪,我要想的事好容易在我眼前一亮,卻又馬上不見了,於是就得到那片迷霧中去找,好容易找到了,結果卻還是照抄老文章,一遍一遍又一遍,翻來覆去總是這個樣。你明白一直這樣下去有多可怕嗎?——年復一年,過的就總是這樣的生活,而且心裡知道自己永遠也只能是這樣,不會變好,只會變壞——你明白這有多可怕嗎?”
“我不明白,”我說。“我覺得那是絕頂正常的。不管人家說自己的腦子有多管用,可其實誰想事兒也不能那麼清清楚楚。想問題,本來就是有點像霧裡看花似的,要儘量爭取從霧裡多看到點東西,然後儘自己所能給好好搭配攏來,合在一起。正因如此,所以人們有了見解,形成了信念,往往就抱住了不大肯放。因為,看法都是在散亂無序中漸漸形成的,哪怕就是最最怪誕的看法只要一旦形成以後,相比之下似乎也就顯得很了不起了,是明白合理、天然正確的了。假如你不好好記住,一旦忘了個乾淨,那你就還得鑽進那重重迷霧中去,再用盡腦筋琢磨出一個來接替。”
她放開了捧著臉的手,對我靦腆一笑,說:
“你可別見怪,我以前對你是很看不入眼的。”她又恢復了凝重的臉色。“不過……”
“別再‘不過’了,”我說。“你都這麼大的人了,應該知道,除了瘋癲已極、痴呆已極的人以外,有時候誰都會疑心自己的神經不大正常——即使不見得常有,至少也會偶爾有這樣的想法吧。要找些神經不正常的證據那還不容易:你愈是往自己的身上想,找到的證據就愈多。你老是在自己的身上這樣苦苦的查、苦苦的挖,這種折磨誰的神經受得了呵。你就是要極力證明自己是個瘋子!你沒有把自己逼瘋這倒才是件怪事。”
“我只怕已經把自己逼瘋了。”
“不,沒有的事。相信我的話,你的神經是正常的。你要是不信的話,我可以分析給你聽。你在人生的道路上起步就倒黴,一開始就落到了壞心人的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