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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不想死了嗎?我心裡痛罵著父親。
你不是不想死嗎?你怎麼一點諾言都不守?
從北京搭飛機到廈門,又轉車到家,已經是晚上十一點多。父親躺在廳堂前,還是那肥嘟嘟、一臉不滿意的樣子。鄰居的家裡,傳來世界盃開幕式的歡呼聲。這是四年一度全世界的狂歡,他們沒有人知道,這一天,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個人不見了。
我哭不出來,一直握著父親的手。
那是冰冷而且僵硬的手。我壓抑不住內心的憤怒,大罵著,你怎麼這麼沒用,一跤就沒了,你怎麼一點都不講信用。
父親的眼睛和嘴角突然流出一條條血來。
親戚走上來拉住我,不讓我罵,她說,人死後靈魂還在身體裡的,“你這樣鬧,他走不開,會難過到流血水,他一輩子已經夠難了,讓他走吧,讓他走吧。”
我驚恐地看著不斷湧出的血水,像哄孩子一樣輕聲地說:“你好好走,我已經不怪你,我知道你真的努力了……”
哄著哄著,我終於忍不住號啕大哭起來。
父親火化後第二天,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他不滿地問我,為什麼只燒給他小汽車,沒給摩托車,“我又不會開小汽車”,夢裡他氣呼呼地說。
醒來告訴母親,不想,她說她也夢到了。夢裡父親著急地催著:他打算自己騎摩托車到海邊去逛逛,所以要趕緊給他。
“你那可愛的父親。”母親笑著說。
重症病房裡的聖誕節
我記得那是條長長的走廊,大理石鋪就,再柔軟的腳步踩踏上去,都會聽到厚重的回聲。聲音堆堆疊疊,來回在走廊裡滾動。冷色的燈光靜靜地敷在上面,顯得走廊更長、更深了。
每個房間的門口,都掛著他們相聚在此的理由:心血管、腦外科……疾病掌管著這裡,疾病就是這裡的規則,疾病也是這裡的身份。
無論他們是誰做過什麼,可能剛從一臺典禮中被請下來,又或者剛插完秧坐在田埂休息一下,醒來,他們就在這裡。
疾病在不同的地方找到了他們,即使他們當時身處不同的生活,但疾病一眼看出他們共同的地方,統一把他們趕到這麼一個地方圈養。
在白色的床單上,在白色的窗簾邊,在白色的屋頂下,他們的名字都不重要,他們統一的身份是,某種病的病人。在這裡,人與人的關係也被重組了,同一種疾病的人,會被安排在鄰近,經過幾天的相處,他們成了最熟悉的人。
他們討論著身上唯一,也是現在最本質的共同點,小心比較著各種細微的區別:“我四五次正常的呼吸,就要大力吸一次氣,你呢?”“我大概六七次正常的呼吸。”“我今天左腳拇指就能感到痛了。”“我還不行,但感到有股熱流好像慢慢流到那……”
意識在這軀殼中爬進的一點點距離,發生的一點點小障礙,他們都能感覺到:在這裡,靈與肉的差別第一次這麼清晰。在這裡,他們第一次像尊重自己的情感和靈魂一樣,那麼尊重自己的肉身。
十六歲時,我因父親的疾病抵達了這裡。
這個叫做重症病房的地方,位於這醫院的頂樓。電梯門一開啟,就是這走廊,以及那一個個驚心動魄的疾病名字。他們各自佔據了幾個病房,以俘虜的數量來顯示自己的統治力。到了這最頂層,我才知道醫院的秘密:原來在疾病帝國,也是用武力統治的,誰最殘忍最血腥,誰就站在最高的位置。
醫院一樓是門診大廳和停屍房。可以隨意打發的疾病,和已經被疾病廢棄的身體,比鄰而居。生和死同時在這層盛放。
這都是最無能的疾病的作品——死亡不是疾病的目的,疾病是儘可能佔有身體,用自己的秩序統治那身體。所以簡單的死和簡單的創傷都是最低階的疾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