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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見過蝗蟲,知道它歷來就是線裝中國歷史的常客。我的家鄉平原闊蕩深邃,十分封閉,有一條大河不捨晝夜在幾十裡外低旋著奔騰著捲過,一九四二年過後,這條河成為一個字首片語,在魯西平原上走動著,大河就是黃河。大河的那邊是河南省的幾個縣:滑縣、清豐、南樂、長垣。魯西的人稱一九四二年曰:河西歉年。而一些女人,在魯西平原落戶的女人,稱謂則是河西娘們或西北溜子。即便現在我寫這篇散文之時,我的家鄉尚有許多蝗蟲那年過來的女人,她們不是吃魯西的井水和河水養大的,她們的口音對本地人說來有點陌生有點硬澀,但這並未妨礙她們把血汗和淚水拋在這兒生兒育女。我的一位堂嫂蝗蟲那年落地僅八個月,就被父親用紫花包袱裹住,拋在馬村集的一個街角上,上面放一個沾滿芝麻的燒餅。
馬村,只是一個謙卑的對歷史沒有絲毫影響的村子,距我的老傢什集只有六里路,它蹲坐於偏僻的平原深處,任何年代它都是沉默無聞,以土地、道路、穀子、炊煙擁護人們,供養人們,讓人們生存。多年前的一個黃昏,有一手搖串鈴的遊方郎中,住進了馬村的一個車馬店鋪裡,洗腳,吃餅,和店主說酷吏毓賢的“站籠”,每天囚犯的屍體從籠中拖出,久之,囚犯脖頸上的油垢在籠上竟有寸餘。後來這一細節被寫進了一本長篇散文《老殘遊記》。鐵雲劉鶚寫過的魯西村落飽經風霜,現存的也僅有馬村集與董家口,它們還僅僅是一個村落,和平原所有農村大同小異的村落,它們都同樣擁有土地,同樣擁有泥濘,同樣沐櫛過一九四二年的陽光與蝗災。
關於蝗蟲隱積的故事,已經遮蔽了許多年,它是我的父親在暮年黃昏無意披露出來的,既駭人又真實淋漓,而今父親已經去世,躺在老家的土下,無詞無言,我只想把這事記錄在案,不增溢不改削。
父親十四五歲的時候,在一家肉鋪當學徒。父親說起時臉上滿是曲折的輝煌,據我所知,焦記驢肉在魯西平原的確輝煌,它至少有一百多年的歷史。它所烹製涮煮驢肉的方法即便現在,在菏澤城裡還流佈著。
父親說做學徒在四九年十月一日前是滯沉苦重的,從晨到晚,朝朝昏昏,除了灑掃庭除廳堂櫃檯剝驢皮洗滌下貨之外,還要給老闆和他的娘們沏茶送點心裝菸袋剪指甲倒夜壺等等。不得有星毫懈怠,稍有疏淡,輕者受皮肉之苦,重者捲起被褥辭迴歸家。
父親說,那時每天干完瑣碎的活計,就去看師傅煎驢肉。
生煎驢肉。我一直想探尋國人對於一飽口欲的殘忍心理,雖是我知曉自然人世上有一些生命是要被殺戮烹食的,你不能從任何無辜的血中尋求公正。父親說,焦記肉鋪有一項生生烹煎涮炒驢肉,味極鮮美。其法釘四隻木樁於地,以驢足縛於樁上,並不用刀宰割脖頸,而待客人傳呼,或後臂或前肩,沃以沸湯,生割一塊,熟而食之,方下箸時,驢猶哀鳴。
回憶蝗蟲(2)
我不想譴責屠夫,只有最悽慘的驢鳴才證明出他活著,正如父親在暮年的酒裡一樣,一飲而下的酒精度數同驢的哀鳴沒有兩樣。
父親開始回憶一九四二年,那一年的蝗蟲是從河西蔓延而來,隨後一些與魯西平原不同口音的人乘著木船渡過河。當我長大來到城市,坐在闊大的大學圖書館讀了許多書,我才明曉,蝗蟲出現的上一年,豫北大旱,夏秋絕收,而魯西平原上卻收穫了一些,後來蝗蟲出現了。
父親說,蝗蟲一剎從河的那岸捲過來。當時是五月,麥子半熟,天驀然一陰,對面不見人影,緊隨嗡嗡之聲,人們還未醒轉過來,房上、樹上、桌上、椅上,全是青青無定的蝗蟲,溝渠河坡,麥杆上、草菴上也布緊了蝗蟲。雞不宿塒,曲蛇從磚罅爬出。許多老鼠螞蟻也走出來,讓人一下子心靈焦躁。
需要補充的是,蝗蟲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