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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除了領袖我還從來沒有畫過別的,於是我讓小瑋坐下來我開始畫她。我知道對面坐的是小瑋可我仍然從一顆痦子起筆這成了一個固定軌道的固定起點。我明明是眼睜睜地端詳她的五官結果我卻最終把小瑋畫成了領袖。這使我毛骨悚然,我第一次為我這種&ldo;特異功能&rdo;感到氣悶感到一種深陷沼澤般的絕望‐‐我那感覺呢?我那對形象的感覺呢?原來這是發功。這功能太堅厚太沉重太無情,猶如千斤的鎧甲披掛了我一身猶如陰沉的水銀灌注了我心靈的每一絲fèng隙。&ldo;再大的餅也大不過烙餅的鍋&rdo;吧我就像一張在餅鐺裡翻來覆去火燒爆燎的餅。
在冀中平原那平得一無是處的小村裡我沒有後門沒有背景,但只幹了一年我就上了大學做了光榮的&ldo;工農兵學員&rdo;。我有功能,我跑到考場當場作畫我的&ldo;作品&rdo;使我成了雖城所在省‐‐c省藝術學院美術系的學生。我惹起了那麼那麼多的艷羨、稱讚、嫉妒、感嘆……我假裝十二萬分的高興心裡卻像個不打票混車坐的小賊那樣驚恐不安。因為只有我知道我原本一無所有,我只會一種簡單的重複性的勞動而這種勞動分明與藝術無緣。我從什麼時候生出這個道理呢好像就是那次午睡起來之後把小瑋畫成了領袖。
我不愛上素描課不愛聽老師手裡玩著橡皮對著我大講結構、比例、三度空間,這些我天生就知道對於別人它們十分重要對我來說卻輕如鴻毛。面對老師擺下的石膏球、幾何體、瓶子、罐子、海盜、荷馬我只要一落筆準是一張領袖。這使我沒法兒交作業可是有一天老師收走了我的畫他居然表揚我,表揚我在領袖臉上所運用的&ldo;結構&rdo;、&ldo;比例&rdo;。他終究沒有看透我,我的戲法在我手下又一次獲勝‐‐那次我就面對著一個石膏球。他只奇怪既然我能把領袖的素描弄得這麼規矩、準確這麼符合領袖像的要求,何必還去畫石膏球呢?他問我從前在哪兒學過畫在哪兒把基礎打得這麼好,我不說我在響勺衚衕的那些實踐,他聽不懂那是怎麼回事準會說什麼什麼?就靠高粱米和綠豆?可那是糧食啊。一點不錯,我心裡說,精神食糧。你敢否認精神食糧的作用?其實我早已意識到我在響勺衚衕的那些傑作大概是世界上最醜的最慘不忍睹的東西,那是我那特異功能在發功。
可我還是堅信我身上存在著對繪畫的感覺不然咱們走著瞧吧,既然我是一張餅我就會翻出餅鐺。
我的大學四年被兩個交替的時代各佔一半,後兩年我迎來了中國的第二次解放。當我看見活生生的女裸體從容地出現在教室的模特兒臺上時,我警告我萬萬不可從一顆痦子起筆。那個單純美妙的真人終於扭轉了我的軌道,我沒畫痦子沒畫出領袖可也沒畫人體我不知道那天我畫了些什麼。後來老同學說我畫布上有一團擇不清的線也許那是一片茂密的渴望光顧的青糙也許那是一叢難以深入的刺人的荊棘。不管怎麼說我有了屬於我的藝術表現,我是靠了人體,靠了世界上最單純的也是最複雜的人體我第一次有了屬於自己的表現。
我畫過馬小思的裸體她是太棒了,後來她看了我的作品說這是什麼?這不是一條河麼一條夾擠在老城腳下的紅色小河麼。馬小思說好啊你讓我光著身子站了好幾天腰痠腿疼畫面上卻只有一條河他媽的再也不給你幹了。她罵我坑了她。我沒有坑你,沒有你的裸體我畫不成那條河。畫面上可以沒有你但我的視野裡不能沒有你。我沒有辦法,面對不論是男是女是老是少的裸體我想到的總是裸體之外的其他;而當我置身於崇山峻嶺大海湖泊深谷淺灘黃昏或者白夜,我看見的都是些偉岸的身體脈搏的跳動迴蕩在胸中的激情並不勻淨的膚色歲月拋下的皺褶。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