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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人們,走我們身邊過,沒有幾個人會不說我們兩句,瞪也要瞪我們兩眼,那是同情和可憐,卻也是鄙視性的同情和可憐。他們還會對我們似乎不知多恨鐵不成鋼地說:&ldo;你們幾個還蹲在這兒幹啥呀,還不快回家去呀!要聽話要懂事呀!&rdo;、&ldo;快回到屋裡頭去呀!看你們家都成了啥呀!&rdo;……有的人見了我們還要嘆一口氣,有的則乾脆罵道:&ldo;不是幾個好東西!&rdo;我們這時都還很小,也不知他們從哪裡就看出了我們不是好東西了。我還聽到他們在議論:&ldo;唉,幾個小的也沒有養好!這一家人,唉……&rdo;我不能否認,這些好心的人們來幫了我們一把,這類東西就是我們必附帶得之於他們的&ldo;禮品&rdo;。面對他們這些&ldo;禮品&rdo;,我是如此強烈地感覺到,在災難和他們這類鄙視性的同情和可憐面前,我寧願選擇災難,儘管面對眼前這點風雨,我也只有望著它哭啼。
一會兒過去,就是這些看不起我們、可憐我們的人也沒有了,我們三兄弟只有背後冰冷的牆和前面如一個倒豎的汪洋垂直屹立在我們面前的雨水的鐵幕,我們竭力的呼喊聲和哭聲在撼天動地的雷聲和雨聲中竟然連我們自己都難聽見,我感覺到不是我們在呼喊,而是小得如螞蟻那樣一個人在我的耳朵裡對我呼喊,但這個小得如螞蟻的人就是我,我也只能喊出這麼大的聲。這時候,我感覺到,整個世界、整個宇宙什麼也不是,什麼也沒有,就只是一個狂暴萬能的雨水的汪洋,爹媽他們在這個汪洋的深處已經如那些我們被雨水沖毀化解為泥水的磚瓦坯子一樣,被雨水肢解直到融化掉了,他們再也回不來了,我們再也見不到他們了,而我們,也僅僅是這個雨水的汪洋中心的一粒塵埃、一個氣泡、一片碎磚瓦坯子,這雨水的汪洋輕輕碰我們一下,我們也就什麼都不剩下了,永遠消失了,消失得就跟從來就沒有存在過一樣。我們徒勞地哭喊著。
過了那麼長的時間,直到風雨的勢力都減弱了,爹媽他們才回來了。他們已經盡了全力了,其餘的一切都只能交給上天了。爹立在屋簷下面對著還沒有停下來的雨,腳下是一大灘從他身上淌下來的水,他的頭髮上掛滿了大滴的雨水,如閃亮的珠子。他動也不動沉默無聲地站在那裡,一隻手在肩胛處無意識地也是神經質地搓著汗條,這是他習慣性的動作之一。媽一次又一次地叫他換衣服,別著涼了,我們也一遍一遍地叫他,他都像沒有聽見,最多隻是唔一兩聲。我觀察到他渾身上下都在顫抖著。今天這樣的災難,我們家已經不是第一次遇到了,就是我們的磚瓦坯子像今天這樣被雨水毀掉也不是第一次了,我已經特別熟習爹這種顫抖了。今天,看著他這種我熟習的顫抖,我感覺到他整個人已經被分解為無數條小蟲子,所有這些蟲子都因極度的緊張、焦慮、恐懼而瘋狂地蠕動著,他不再是一個人,也不是我爹,而是一堆在密閉的、絕對沒有什麼可以從中逃出去的熱罐子裡的螞蟻,一堆在越來越熱的糞水裡沒有一條能逃出去只能擠在一起作瘋狂的垂死掙扎的蛆。我忽然是那樣心碎,感覺到爹已經被生活和生存毀了,他已經戰勝了生活中的無數困難,他還將戰勝生活中的無數困難,但他作為一個人已經毀了。我感覺到那樣的責任,那就是&ldo;救&rdo;他,但我更感覺到自己如何可能承擔如此沉重巨大的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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