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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裙上看是一家三口,父親的藍色卡嘰布工服,母親的細麻織物,小女孩兒的繡鞋,雙親撲倒在小女孩的身上想為她擋住冥神的寵召,可惜整齊的切口告示著他們脆弱的肉體沒能擋住鋒利的刃部。路過一段被炸成兩段的公共汽車時,裡面一位少了半拉腦袋的父親懷裡抱著一具女嬰和一具男嬰,其中的一個已經被燒得不成樣子,另一個上半身仍粉嫩如玉。這些都是為了逃出城或躲進租界的難民,也許他們啟程得不是時候。
他和隊友們就這樣呼吸著人肉烘培出的香氣,麻木地穿過彷彿熟肉市場的過道,周圍展現給他們的是一幅地獄般的圖景。一個滿臉血水的女人跪坐在路邊,不斷把兩隻血手在身上和能碰到的東西上亂蹭,邊尖叫邊驚恐地找尋她的孩子。隨即一發炮彈命中她旁邊的一所公寓,一團沖天的煙柱至少升起有二十米高公寓的一部分碎渣散落在方圓百米的範圍裡,黑煙散去,他們爬起來時,一團黑物掛在他的揹包上,一劃拉,拽下一隻胳膊與半扇脅骨……。
他撤退到指定地點時他的新上司被埋進了自已的房子,飛機攜帶的燃燒彈與雲爆彈襲擊了後方的指揮部,當人們把他從土裡扒出來時只有半張溶化了的人臉,圓圓的雙眼乾癟成了瓷球,虹膜便是“精美”的飾釉,當身著石棉的官兵拉著他的衣領將他從水泥渣中拖出來時不慎聽到一聲脆響,屍體的脊柱經不住下半身的重量從腰部斷裂,屁股和大腿摔在他的腳面上,被衝擊擠爛的內臟稀里嘩啦濺滿周圍人的雙腿。
他彷彿發做一場夢一般,隨著生化武器的應用,這個夢愈發可怖,他必須和不時咳著血絲的病癆鬼一起作戰,身邊的戰友不時會突然昏迷並躺在地上抽搐著。或者突然狂吼著撲上來咬人,某些直接暴露在毒氣下的隊友們痛苦地嚎叫著,雙眼流出黃色的濃水,牙床縫裡擠出咬碎的舌頭,不斷地抽搐,越縮越小,最後曲成一團,骨頭被肌肉壓迫變形發出森人的斷裂聲。最後腿骨縮排了胸腔才停下,被骨茬插破的腹壁破口處,汩汩的腥騷血肉不斷湧出,,他們不得不用對付瘋子的辦法對付自已的戰友,並用槍托打卸他們的下巴,避免他們咬舌自盡,他們其中的一些開始畏光畏水。
防空洞外是紛天的炮彈,洞內是濃血與沉悶的嗚咽。他開始想起看過的一些書上寫的一個人被樹枝掛在井中,上有惡龍,下有巨鱷,還有黑白兩隻老鼠在啃噬那斷樹幹的故事。
他並不是第一個扔下槍的,然而並沒有愧色。當戰爭進行到屠殺時,任何抵抗都是藉口。
他象豬一樣地被扔進運煤船的底倉裡,烙上豬仔字樣的賤印,象豬一樣趴跪在自瀉的屎尿中,吃豬都不吃的魚——將魚浸入水中,長滿蛆後將蛆颳去,重複這一過程直至魚不再生蛆後開始囫圇下嚥。船上的日籍船員們總是看著他們哈哈大笑,不無惡毒地說:“在上海的地下,埋著十三種礦物,第一種,叫做石英。而最後一種,叫做華人。”
回家……那個揮之不去的念頭老在他胸中燃燒,雖然他並沒有意識到,而他筋疲力盡,不勝厭惡地在死亡的臭溝中,異國的孤獨下掙扎的時候,也老是那個念頭在支援他!他時常會有些幸福的夢,回到向日葵遍佈的山中,陽光濃烈,青苗嬌小可愛,他和父親頂著草帽,在山中飲自釀的米酒,用粗鹽煮制新收的花生。當從夢中醒來時,他又快樂又悲哀,全是這些夢漏給他一道幸福的光,支撐著他越過無盡之洋,回到彼岸。
很多年以後,他回到故鄉,村裡的人都驚訝地看著這個上海口音的老者。園中的向日葵仍舊開得那麼熱烈,爛漫。房舍化作豬寮,幾口大肥豬在那哼哼。他去了安葬死者的山梵,採了些花,想給戰友們聊聊,但是已然無人能分出這些屍骨的國籍,無論是華人還是倭人,都被合葬在一起。整個森林彷彿都在說同一句話:“你們且去睡吧,剩下的讓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