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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的生命。櫃子裡只有十六個銀元,這就是我們這一房的全部財產了。他留下一個妻子和一男四女。除遺書外他還留下一張人欠欠人的帳單。人欠的債大都沒法收回,欠人的債卻必須還清。我那位獨身的堂姐逼得最厲害。她甚至說過:“人在人情在,人死人情兩丟開。”她就是寫過“往事依稀渾似夢,都隨風雨到心頭”的那個少女!我的繼母終於用字畫償清了大哥欠她的錢。她這樣一來,別的債主更有話說了:“你們自己人都是這樣!不能怪我們!”我的繼母給逼得走投無路,終於賣盡一切還清了大哥經手的債,有的債還是他為了賭氣爭面子代別人承擔的。

這是一九三一年四月裡的事情。我正在寫《家》,而且剛剛寫完《做大哥的人》那一章(第六章)。《秋》結束在一九二三年的秋天,正是我從成都到上海的那一年。《尾聲》裡覺新在一九二四年三月和七月寫給覺慧的兩封信是根據我大哥一九二七年十一月的來信改寫的。自然,我增加了許多材料:例如琴和覺民的事情,例如沈氏的事情,例如芸的事情,尤其是翠環的事情。翠環是一個完全虛構的人物。我那位新的二嬸有一個陪嫁丫頭,叫做翠環。她是一個身材短小的女孩。一九四二年我回成都意外地見到她一次。我嫂嫂告訴我這是翠環。她已經是一箇中年婦人了。我只借用了她的名字。在另一個“翠環”的身上並沒有一點她的東西。人們讀我的小說不一定會注意到那個身材苗條的少女。前年香港影片《秋》在四川放映以後,有些觀眾對紅線女同志的演技感到興趣,居然有人問我的侄女:“你是不是翠環生的?”還有人特地找到我的嫂嫂問她:“你是不是翠環?”這是把文藝作品跟真實混在一起了。

我拿我大哥作模特兒來寫覺新,只是借用他的性格,他的一些遭遇,一些言行。覺新的身上有很多我大哥的東西,然而他跟我大哥不是一個人。即使我想完全根據我大哥的一切來描寫覺新,但是我既然把他放在高公館裡面,高家又有不少的虛構人物,又有那麼一個大花園,他不能不跟那些虛構的人物接觸,在那些人中間生活,因此他一定會做出一些我大哥並未做過的事情,做出一些連作者事先也沒有想到的事情。倘使我拿筆以前就完全想好覺新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按照計劃機械地寫下去,那麼除了覺新外,其它的人都會變成木偶了。自然,這是拿我的寫作方法來說的。別的作者仍然可以寫好大綱按照計劃從容地寫下去,而且寫得很好。我在這裡只說明一件事:我大哥雖然死了,小說中的覺新仍舊可以活下去,甚至活到今天。

談《秋》(4)

現在又回到人物上面來。關於覺新我已經談得很多了。我還想再談一件事情,就是“卜南失”的跌碎。有好些讀者寫信問我,“卜南失”究竟是什麼東西。我寫過幾封回信。這次我打算在《秋》裡面加上一個小注。一九一七年或者一九一八年我們家得到一個“卜南失”,可能是我大哥找來的,也可能是某個年輕的親戚送來的。這是從日本輸入的東西。“卜南失”大概是法文“木板”的譯音。這種心形的木板有兩隻腳,腳上裝得有小輪,心形的尖端上有個小孔,孔裡插了一支鉛筆。人坐在桌子前面,閉上兩眼,雙手按住木板,他慢慢地進入了催眠狀態,木板也就漸漸地動起來,鉛筆就在紙上寫字。旁邊有人問話,紙上就寫出答語。這是一種催眠作用。紙上寫的全是按“卜南失”的人平日心裡所想的話,他進入了催眠狀態,經人一問,就不自覺地寫在紙上了,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在一九一七年(或者一九一八年),我們玩這種把戲一連玩了兩個月。總是我那個表哥按著“卜南失”,我在旁邊辨認鉛筆在紙上寫的那些難認的字。有一個晚上繼母知道了,要我們把“卜南失”拿到她的房裡試一下。她把我死去的父親請來了,問了幾句話,答語跟我父親的口氣差不多。我祖父聽說我父親的靈魂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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