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凝提示您:看後求收藏(八零中文www.80zw.tw),接著再看更方便。
在我為之工作的河北省作家協會,有一座河北文學館,館內一張孫犁先生青年時代的照片使很多人過目不忘。那是一張他在抗戰時期與戰友們的合影,一群人散坐在冀中的山地上,孫犁是靠邊且偏後的位置。他頭戴一頂山民的氈帽,目光敏感而又溫和,他熱情卻是靦腆地微笑著。對於今天的我們,對於只同他見過四面的我,這是一個遙遠的孫犁先生。然而不知為什麼,我越來越相信病床上那位蓋著碎花棉被的枯瘦老人確已離我們遠去,切近真實,就在眼前的,是這位頭戴氈帽、有著靦腆神情的青年和他那些永遠也不會頹敗的篇章。 我記事以來的第一個女朋友,是保姆奶奶的一位鄰居,我叫她大榮姨。
那時候我三歲,生活在北京。大榮姨是個中學生,有一張圓臉,兩隻細長眼睛,鼻樑兩側生些雀斑。我不討厭她,她也特別喜歡我,經常在中午來到保姆奶奶家,自願哄我睡午覺,一邊給我講些羅嗦而又漫長的故事,也不顧我是否聽得懂。那些故事全被我遺忘了,至今只記得有個故事中的一句話:「他走到了一個十字路口……」什麼叫獅子路口呀?三歲的我竭力猜測著:一定是那個路口有獅子。獅子我是見過的,父母抱我去過動物園的獅虎山。但我從未向大榮姨證實過我的猜測,因為每當她講到「十字路口」時,我就快睡著了。夢中也沒有獅子,倒常常出現大榮姨那張快樂的圓臉。
我弄懂「十字路口」這個詞的含意是念小學以後的事。在上學、放學的路上,每當我和同學們走到十字路口,便會想起大榮姨故事中的那句話。真是的,三歲時我連十字路口都不明白。我站在十字路口,心中笑話自己。這時我已隨父母離開了北京,離開了我的保姆奶奶和大榮姨。但我仍然願意在假期裡去北京看望她們。
小學二年級的暑假裡,我去北京看望了保姆奶奶和大榮姨。奶奶添了不少白頭髮,大榮姨是個地道的大人了,在副食店裡賣醬油———這使我略微有點失望。我總以為,一個會講「十字路口」的人不一定非賣醬油不可。但是大榮姨卻像從前一樣快樂,我和奶奶去她家時,見她正坐在一隻馬紮上編網兜,用紅色透明的玻璃絲。她問我喜歡不喜歡這種網兜,並告訴我,這是專門裝語錄本用的。北京的女孩子,很多人都在為語錄本編織小網兜,然後斜背在身上,或遊行,或開會,很帥,正時興呢。
那時的中國,已經到了人手一冊《毛主席語錄》的時期。我也擁有巴掌大的一本,覺得若是配以紅玻璃絲網兜背在肩上,一定非比尋常。現在想來,我那時的心態,正如同今日女孩子們渴盼一條新奇的裙子或一雙時髦的運動鞋那般焦灼了。我請大榮姨立刻給我編一個小網兜,大榮姨卻說編完手下這個才能給我編,因為手下這個也是旁人求她的,那求她的人就在她的家裡坐等。
我環顧四周,這才發現在不遠處的一張椅子上,坐著一位和我年紀相仿的女孩子。大榮姨手中的這件半成品,便是她的了。
這使我有點彆扭。不知為什麼,此刻我很想在這個女孩子面前顯示我和大榮姨之間的親密,用現在的話講,就是顯示我們的「夠哥們兒」。我說:「先給我編吧。」「那可不行。」大榮姨頭也不抬。
「為什麼不行?」
「因為別人先求了我呀。」
「那你還是我的大榮姨呢。」
「所以不能先給你編。」
「就得先給我編。」我口氣強硬起來,心裡卻忽然有些沉不住氣。
大榮姨也有點冒火的樣子,又說了一個「不行」,就不再理我的茬兒了。看來她是真的不打算先給我編,但這已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這使我在那陌生女孩子跟前出了醜,這還算朋友嗎?我嘟嘟嚷嚷地出了大榮姨的家,很有些悲憤欲絕,並一再想著,其實那小網兜用來裝語錄本,也不一定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