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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她注射,便可免卻她每天跑醫院的麻煩。我愉快地接受了她的請求。
這位鄰居本是天津知青,因病沒有下鄉,大約在天津又找不到工作,才來到我們的城市投奔她的姨母,並在一家小廠謀到了事做。她好像是那種心眼兒不壞,但生性高傲的姑娘,學過芭蕾,很惹男性注意。這樣的鄰居求我,弄得我心花怒放。
每日的下午,我放學歸來,便在我家像迎接公主一樣迎接我的病人了。一連數日,事情進行得都很順利,我的手藝也明顯地嫻熟起來。熟能生巧,巧也能使人忘乎所以乃至貽誤眼前的事業。這天我的病人又來了,我開始作著注射前的準備:把針管、針頭用紗布包好放進針鍋(一個小飯盒),再把針鍋放在煤氣灶上煮。煮著針,我就和病人聊起天來,聊著小城的新聞,聊著學生的前途。不知過了多久,我才突然想起煤氣灶上的事。
有句很詼諧的俗話形容人在受了驚嚇時的狀態,叫做「嚇出了一腦袋頭髮」,這形容正好用於我當時的狀態。我已意識到我受了我的驚嚇,那針無疑是大大超過了要煮的時間。我飛奔到灶前關掉煤氣,開啟針鍋觀看,見裡面的水已燒乾,裹著針管的紗布已微糊,幸虧針管、針頭還算完好。
我不想叫我的病人發現我被嚇出的「一腦袋頭髮」和這煮幹了的針鍋,裝作沒事人似的,又開始了我的工作。我把藥抽進針管,用碘酒和酒精為病人的面板消過毒,便迅速向眼前那塊雪亮的面板猛刺。誰知這針頭卻不幫我的忙了,它忽然變得綿軟無比。我一次次往下扎,針頭一次次變作彎鉤。針進不去,我那鄰居的面板上,卻是血跡斑斑。我心跳著弄不清眼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注射的失敗是註定的了。這實在是一個大禍臨頭的時刻,惟有向病人公開宣佈我的失敗,我才能儘快從失敗裡得以解脫吧。我宣佈了我的失敗,半掖半藏地收起我那難堪的針頭,眼淚已噼哩啪啦地掉下來。
我的鄰居顯然已知道背後發生了什麼事,穿好衣服站在我眼前說:「這不是技術問題,是針頭退了火。隔一天吧,這藥隔一天沒關係。」
鄰居走了,我哭得更加兇猛,耳邊只剩下「隔一天吧,隔一天吧」……難道真的只隔一天嗎?我斷定今生今世她是再也不會來打針了。
但是第二天下午,她卻準時來到我家,手裡還舉著兩支嶄新的針頭,好像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一樣,微笑著對我說:「你看看這種號對不對?六號半。」
這次我當然成功了。一個新的六號半,這才是我成功的真正基礎吧。
許多年過去了,每當我因為一件小事的成功而飄飄然時,每當我面對旁人無意中闖下的「小禍」而忿忿然時,眼前總是閃現出那位鄰居的微笑和她手裡舉著的兩支六號半針頭。
許多年過去了,我深信她從未向旁人宣佈和張揚過我那次的過失,一定是因了她的不張揚,才使我真正學會了注射術,和認真去做一切事。 我坐在窗前看窗外的窗,窗外的窗子靜靜地看我。
在白夜裡我才知道,我看世界時,世界也在看我。
奧斯陸的白夜銀白銀白。夜最深時也能辨清對面窗子窗簾的顏色。那亞麻色的窗簾夜夜從不關閉,我才知道對面這老式房子並非一幢公寓。
我依然認定對面的窗子便是娜斯金卡的家,這少女的外婆正用別針把外孫女和自己別在一起。可娜斯金卡還是有辦法逃走,於是,彼得堡朦朧、濕潤的白夜裡便有了娜斯金卡和她的愛情故事。
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夜》,十幾年前它就給了我那樣美好的心境。當我在黑夜裡夢見白夜時,那白夜就是娜斯金卡純淨的臉。
十幾年過去,我看見了真正的白夜。如今我置身奧斯陸的白夜中,又聽見了另一個白夜的故事。
六月二十三日,是北歐的仲夏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