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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禮跟她第一次碰面的那晚,她印象深刻。那年夏天,新濠打颱風,長街上唯有呼呼風聲,沒幾個行人。她六歲,坐在家裡玩一隻小布偶。小人兒掛上聽診器,放在布偶胸前,煞有介事地問:「你哪裡不舒服?」媽咪在攪拌黃油,做蛋糕。
門響了,她知道,是爹地回來了。欣喜地跑過去,看到大人的腿。抬起頭,首先看到爹地的臉,微笑著喊她阿希。
爹地往裡面走了一步,站在他後面那個少年就露出臉來。
這是她第一次見到周禮。在一個六歲小女孩心目中,畫面似乎是黑白的。後來高希言想,周禮那天也許穿了件黑色衣服,白色球鞋。不說話,敏感而拘謹。
爹地讓他進來,他看上去非常遲疑。媽咪上前,聽爹地說這是他的學生,非常聰明,非常年輕。
媽咪放下手中的大碗,用濕毛巾擦淨掌心的黃油:「學生?太年輕了吧。」
「是年輕,但很聰明。沒有家人。我帶他回來吃飯。」爹地的聲音很低。周禮站在門邊,他聽不到。爹地就是不讓他聽到,這樣他就不會尷尬了。
媽咪知道了,也明白了為什麼這個看上去十六七歲的少年,擁有二三十歲的眼神。
她走上去跟周禮說話,微笑著打招呼。周禮的樣子非常古怪,好像從來沒跟母親這樣的生物打過交道。當年的高希言不明白,但媽咪想得到。這個少年沒有母親,興許是在一個全是男人的世界長到這年紀。在男人的世界生存,靠拳頭,靠肌肉,靠牙齒,靠一切硬邦邦的東西。但面對女人,這一切都失靈了,他赤手空拳,不知如何應對。
媽咪扭過身,從花瓶裡折下一枝花,遞到高希言手上。「阿希,上去吧,乖。」
小小高希言拿過這支花,看了一眼周禮。她的身子很胖,小手也胖。小人兒非常害羞,走幾步就回頭看看媽咪,從那鼓勵眼神中獲取動力,再一點點往前推進。好不容易在周禮跟前站定,肉肉的掌心捏著那花,小心翼翼地往上遞給他。
周禮低頭看她,不言不動。
她想了想,張開嘴,但不知道說什麼好。
高倫說:「叫禮哥哥。」
於是,她鼓起勇氣張開嘴:「給你的,禮哥哥。」
那一刻,周禮的動作將註定影響他們後面的關係。如果周禮接過,她就在自己小小的心中承認,他是自己家裡的一份子。如果他不接,那麼後面的所有故事都不復存在。沒有剛從福利院逃出便去找周禮的高希言,也沒有會去福利院找高希言的周禮。
那一刻,周禮接過那朵花,說出他在這個家的第一句話:「謝謝。」
也許高希言在沙發上那個轉身,那聲讓施友謙也聽得清清楚楚的「禮哥哥」,便是從夢裡這段回憶來的。
當然,也可能源自父親帶周禮回家吃飯的那些晚上。或者是母親失蹤的兩年後,父親將自己鎖在房間裡,高希言對著牆上自己那黑色的影子大哭,周禮給她擦臉擦鼻涕。或者是高希言從胖胖的小學生一路拉長,成為高挑的中學生,背著書包抓著本書念英文,站在校門口等周禮的機車接她。醫學院太忙,他一直等不來,高希言用手指梳翹起的頭髮,一根一根壓下去。她頭髮變得伏帖了,他那輛黑色的機車遠遠出現在路口。
因為回憶很長,所以這些夢也變得很長。
高希言在食物香氣中醒來。培根、雞蛋、牛奶。她睜開眼,朦朧地想到自己在福利院,而剛才那個漫長的夢已經回不來。周禮遠在瑞典,她一封一封給他寫信,卻不知道地址。
培根很香。
這個味道刺激了她,她用力眨眨眼,這才發現自己躺在單人床上。她坐起來,環視這房間,衣架子上掛著男人的衣服,百葉窗外,嘉華西餅四個大字髒得褪了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