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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輿”這個用語,顯然是中國老古人所做的一個譬喻,作為本來的字意,“輿”之為車、車廂、轎子這一類的東西必有所受、必有所載,用這個意象來譬喻大地承載一切,就生出“以天為蓋、以地為輿”的意思來。承載著許許多多東西的一片大地,名之曰輿,有何不可?正因為所指稱的是“承載”這件事,圖上所繪製的一切就未必要同地理這個概念有關,偏偏作為交通工具的“輿”,如果是指車,乾脆寫“車”字,豈不通用又好寫;如果是指“轎子”,如今誰還坐轎子呢?現實如此:輿——承載著人類一切的大地——成了個半死不活、跡近滅絕的字。只要與古人古籍無關,我們一輩子也碰不著這個字。
一張圖能帶來的世界觀當然不只一個“輿”字的感嘆。孩子們和我每天最覺愉快的遊戲之一就是面對圖上各種動物,艱難地指認它們陌生的名字。
比方說,光從字面上看,我原不知“Greater Flamingo”跟弗來明戈舞沒有關係,實指大紅鶴,原產於南美洲的秘魯、巴西、阿根廷和智利一帶,喜歡居住在淺水湖邊,之所以如此命名,是從拉丁文的flammea(火焰)來的。
再比方說,“Aardvark”,中文名稱叫“土豚”,是一種原產於非洲撒哈拉沙漠以南的食蟻獸,在南非白種人的語言(Africaan)和荷蘭語裡面,這個名稱的意思就是英文的“earth pig”,會打地洞的、長得像豬一樣的哺乳類動物。
倘或沒有這張大掛圖,我決計不會對“lynx”這個字有興趣,就算知道這是指大山貓,也不會把它跟我經常在古人筆記裡讀到的“猞猁皮”聯想在一起,更不會想到,原來曾經在美國當代小說裡不止一次讀到過的“Bobcat”——紅貓——也被歸為猞猁的一種。
“全世界真的有那麼多動物嗎?”張容指著圖上的Bobcat問我。
“當然還不止這些。全世界大概有個四五千種哺乳類動物、九千種鳥兒、兩萬種魚、幾百萬種昆蟲。”我說,“不過全世界平均每天都有七十五個物種消失,有很多動物在你還沒認識它、替它命名之前,就已經滅絕了。”
“那你怎麼知道有這種動物?”張宜說。
從“動物地圖”的命名之爭開始,我發現我能答得出來的問題真是越來越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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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那個“我”
大事,總是在突然之間發生。
孩子終於要搖著或咬著鉛筆,面對那個簡單的字了——“我”。
這種名為“生活小記”的作文與一般應題而制、訓練應用書寫能力的作文似乎不太一樣,它像是更希望孩子藉由一篇短文進入生活內在的細節去觀察、思索和感受。學校規定在文字之後還要畫一張插圖。張容把這項功課拖到最後一刻才開始做,先給那張插圖打了草稿。圖中當然就是一個孩子,坐在床上——家人一眼就可以指認出這的確就是我們的臥房,連五斗櫃的顏色都十分接近。圖中的孩子坐在床中央,頭頂是一朵雲,雲裡一個大大的問號,以及“為什麼”三個字。
這就是我曾經想過不知道多少次的那個畫面了。“將來,我的孩子會怎樣看他自己呢?”我坐在床上、頭頂著雲朵的那個年紀,雲霧裡的字句差不多就是這樣。現在答案揭曉了:一個頭頂上也有疑惑之雲、對世界充滿問題的小傢伙。很好。
這個小傢伙在作文裡告訴我們:他快要八歲了,身高一百二十五公分,算是中等,他喜歡恐龍和天文知識,討厭人多的地方,不喜歡吃豬肝、豬血、荷包蛋和蚵仔。他知道在老師的眼中,他是個“老實孩子”,爸爸認為他聰明,而媽媽認為他窮緊張。將來他想當個古生物學家——這個期待後來被他媽媽說服,改成了“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