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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爭畫師 第十五章(1)
翌日,法格斯下山到鎮上去。他把摩托車停在一條沒有陰影的狹窄街道上,面前一大排房屋白牆的刺眼景緻讓他眯起眼睛,那一片片牆面如階梯般往山坡下延伸而去,直達港口那面古老城垣的赭黃色石牆。他先走進銀行取錢,接著前往訂購顏料的五金店,付清最後一筆未付的賬款。之後,他慢慢走到漁人碼頭,佇立了好一會兒,默默望著碼頭那些停泊在成堆漁網旁的船隻。當背後鎮公所的時鐘敲了十二聲鐘響,他走到最近的餐廳酒吧,在陽篷下坐下來;那家餐廳不僅擁有海港入口區的最佳視野,也可以飽覽被風吹皺的一大片海水,綿延的海水一直延伸到邪惡角的灰色海岸線。他點了一杯啤酒,動也不動地坐在那兒,看著大海和觀光遊艇固定停靠的空曠海堤,並想著馬克維奇和他自己。想著馬克維奇前一天臨走時所說的那幾句話。“您該下山到鎮上去了,去認識那個女人。您剩下的時間不多了……”
去認識那個女人。法格斯幾乎沒察覺到自己竟然歪起嘴微微一笑。塔樓內的圓形大壁畫不需要再畫上女人了,因為所有的女人都已入畫:大腿沾滿鮮血被強暴的女人、劊子手步槍下猶如驚慌羊群般擠成一團的女人、以垂死神情看著觀畫者的非洲臉孔女人、在畫面前景張著嘴發出無聲吶喊的驚恐女人,還有奧薇朵·費拉拉,她就在整幅壁畫的所有角落和線條裡,若沒有她的存在,法格斯根本不可能發現並畫出那幅景緻。就如同她也出現在壁畫制高點所構築的那座紅色、黑色和棕色的火山裡,那個點聚合了所有的線條、所有的景象,以及生命中殘酷規則支配的偶然裡所有繁複又無情的經緯關係,而這些規則就像太陽神阿波羅箭筒裡那些傷人利箭的射程那般筆直。當阿波羅身處特洛伊戰役,拉緊殺人弓箭移動時,那把弓箭猶如法格斯在所有事物上慣常看到的種種曲線、夾角和直線的致命結合——它宛若暗夜,遵守著命運三女神手中那張無法逃避的死亡之網。
“我懂你要找尋的是什麼了。”有一回他們在科威特,那時伊拉克軍隊剛剛離開,奧薇朵這麼說。兩人前一天才和美軍裝甲部隊一起進入這個棄城,他們在希爾頓飯店空無一人的接待櫃檯隨便抓了一把鑰匙,便跑到五樓。那裡沒有電源,窗戶沒有玻璃,水從破損的水管不斷滲出沿著地板順著樓梯往下流。他們扯下覆滿石油燃燒灰燼的床罩,疲累地伴隨著起火油井的景色和戰爭尾聲的隆隆炮響入睡。半夜他們醒來後,奧薇朵身上套了一件法格斯的襯衫,手持相機探身至窗外,望著那座城市,以堅定的口氣說:“我終於懂了,我不僅用親吻、眼神和好長的一段時間才弄清楚是怎麼一回事,還觀察著以獵人般的警覺行走於災難中的你,那麼值得信賴,對自己的所為與不為總是充滿自信,像個沉默寡言的老兵。我發現你在行動之前會先用雙眼為每張照片做好準備,十分之一秒內評估眼前的景象是否值得拍下。你別笑,真的是這樣;我發誓!當你抱緊我時,我能感受到你在我的腹中爆裂開來,也能感受到你在我體內深處終於鬆懈下來,那才是你生命中唯一拋下防備的時刻,而我也從中瞭解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我們是如此契合,所以我能看到你所看到的東西。我還觀察到你拍照前後都會思考,但是按快門那一剎那從不思考,因為你知道如果一經思考,便絕對無法按下快門。我唯一的疑問是,我這可怕的解讀是否得歸因於一種傳染病,類似一種病毒或無法治癒的怪病。我是否已經染上了戰爭病,或者戰爭病已經在我體內,而你只不過是個觸發的媒介或目擊者。你和我外婆真是絕配啊!包豪斯的女孩和禪學神射手!這事情有點像我外婆在花園裡栽種得整整齊齊的花椰菜和萵苣,那就叫‘完形法則’:一種只有在整體時才可能被形容的複雜結構,它若處於分散狀態就無法形容了。不是這樣嗎?但是你有個問題,法格斯,一個很嚴重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