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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我才知道,這次捕人之舉不但是全縣規模的,而且是全省規模的,全國規模的。一次運動捕人之多,超過四人幫時代。
白日埋頭做箱,不想什麼。黑夜為憂傷所煎熬,我便譯書遣愁,有友人贈美國中篇小說《混血兒》一冊,且弄來譯譯吧。每夜譯出一段,翌日即被堂妹索去閱讀。於是夜夜必譯,歷四十夜而譯完全書。想不到五年後還能出版,成為我歸來後出版的第一本書。書譯完了,《史記》三讀完了,還得找些事情來混混,於是每夜繼續編英語課本,默抄唐詩宋詞,用以教鯤鯤。後來又教堂妹的小兒陽陽和老侄的小兒建章夜學英語。1977年秋冬之交,堂妹家中燈下,夜夜書聲琅琅。堂妹之母大嬸感嘆說:「這才像個讀書人家了!」這時已不再禁止百姓家讀書求學,顯然是一大進步。還有呢,視窗對面那一對惡鄰造反派夫婦也不再打罵我了。
我仍舊處在半失業狀態。鋼銼廠的產品質量低劣,銼具賣不出去,包裝銼具的木箱自然也不需要那麼多。我常常失業,原因在這裡。若是讓我放手做箱,像1977年8月份那樣,半天我也不肯休息,結果掙來五十五元五角。從1966年到1978年在木器傢俱社的十三年中,這是我的最高月紀錄了。可惜只有那樣一次。八月份以後又一蹶不振。總是這樣,釘著釘著,鋼銼廠的綽號「英國人」的張國靖走來了,直擺手說:「別做啦,老餘。」他知道我家很困窘。可是他的庫存木箱已夠多了,只得叫我停做。我總是一笑悽然,二話不說,鎖了工具,去圓盤鋸工作檯旁和老陳講笑話,偶爾發發牢騷。老陳總是低聲說:「有困難,開聲腔。」我幾乎月月都要向他借錢,少則兩元,多則五元。有一次我同他正在發牢騷,嘆人間的不公平,掌墨的黃老師走來聽見,從旁插嘴。他讀過很多線裝書,總愛旁徵博引。這一次他引來明代某文人的感嘆:「詩書誤我!我誤妻兒!」我聽了這句話,恰如雪水澆頭,彷彿眼簾忽卷,瞥見一群可憐的清白的中國知識分子,從古到今,排成長龍,低頭走向地獄。
妻在囹圄之中!
兒在校園之外!
28.怪事一叢
[御賜馬褂]本鎮傳說我是「皇犯」。還說我有御賜馬褂,背繡「大右派」字樣。有人悄悄走來問我,可否給他看看。
[魯迅照片]抄家拿走玻璃板下照片,說是照的家父抱著嬰年的我。我不忘父仇,照片是鐵證。不知那是魯迅與周海嬰。照片一隅有魯迅手書「五十與一」。家父清癯,貌似先生,事出有因焉。
[用狗頭撞領袖]國慶二十週年近矣。某日,我與歷史反革命六人奉命搬移一幅毛主席像。像高一丈五尺,斜憑高牆,剛畫好的,須移到院中去。六人面向領袖,提抬像框底邊。我遂自告奮勇,獨立像後,撐抬像框橫樑。移到院中,風吹像斜。我思保衛有責,急用賤頭死死頂住。終因力弱,頂不住了,像乃從我頭上壓將下來,轟然仆倒在地。驚魂未定,頭顱已洞穿領袖胸部矣!我從像面爬出。想到已入現行反革命罪,額沁冷汗。是夜批鬥,紅工06縱隊小頭頭羅某控訴我說:「他用他的狗頭去撞偉大領袖的胸部!」此事轟動全鎮,幸有鎮黨總支書記沈全彬為我旁證,上面才未追查下去。沈總支書當時在現場幫著抬,目睹經過情形。批鬥三夜,總算過關。國慶前夕,這幅毛主席像經多人努力得以升懸於東街丁字口。路過其下,仰視背面,猶見三尺縫合痕跡,令我心悸。
[壁釘誤]本鎮地主某媼黏貼寶像於壁。見紙不平,旋用掌撫壓之。壁有舊釘,遂透領袖右目而出。媼眼瞀,未察也。紅衛兵發現,說她妄圖釘瞎領袖,弄去批鬥。
[哪一個hei字]第三居民段地主媼王清松,有子姓肖,共產黨員,某中學校長也。王媼既摘帽,尤熱心於學習。第三居委會主任領讀《毛主席語錄》,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