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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弟痛得在床上亂滾。砰的一聲,滾落在地板上。接著聽見他驚懼的叫嚷:「向大哥!快!快!快塞住我的肛門!快塞住!快塞住!不要走氣!走氣我就完了!快!向大哥!快!」後來他的「快」聲漸低,終於聽不見了。
凌晨5點過,醫院來人抬著無聲的六弟走了。
天亮後又抬回來,放在走廊上,用棉被遮著。
黃昏時候,一具用寸板趕製的棺匣抬來。磚瓦窯的兩位工人用一床破棉絮將六弟的遺體裹了,放人棺匣。棺匣稍短,腿伸不直,膝彎向上拱起。來收殮的工人用雙手狠壓膝彎,強迫塞入。然後蓋嚴,釘死。砰砰的釘錘聲為六弟的悲慘結局敲出一串驚嘆號。
六弟是喝碘酒自殺身死的。「五一六」剛過去半個月,文革在本鎮已經製造出第一個冤鬼了,真快!
9.吹火向下燒
1966年中國失火了。
摩天的金字塔被點燃了。
火趁風威,來勢甚猛。風是從塔巔向下吹來的。放火者要燒的也許只是塔腰,而不是一整座金字塔。坐在塔腰階梯上的那些同志,所謂「黨內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是也,其中有極少數大智大勇者,拍案而起,頂風而出,為民滅火,「死不悔改」。其餘的大多數,有捐軀死諫的,有明哲保身的,更多的是委屈求全。還有一些,叫人怎麼說呢,雖無救火之良策,卻有移火之妙法,他們紛紛披上了防火衣,然後順著風勢,吹火向下,去燒塔底。多年屈居塔底的人,可憐,都是弱者,要跑跑不開,要躲躲不脫,只好蜷在那裡,眼睜睜地被火燒焦,做了運動初期的替死鬼。我的六弟只是其中之一罷了,在寬闊的塔底四周,被燒者多得是。
六弟死後,過了兩天,6月2日晚上,在一處舊名朱衣樓的地方,鎮政府又召開「打擊階級敵人現行破壞活動」的批鬥會。我和別的「五類分子」一樣,也被帶到那裡去「陪鬥」。挨鬥者陳國志,一個臉色慘白的跛子,扶著一根竹杖,表情似有不服。解放前此人是國民黨的一個低階軍官,1959年以後戴上反革命分子的帽子,接受監督管制。他的罪名是抗拒改造,妄想復闢。罪證是,據揭發,他向別人說過:「等兩天國民黨打回來了,我就要把這根柺杖丟了。」此外還有態度傲慢之類,記不清了。不久以後,此人被判有期徒刑,大約是十年或十五年。我這才明白六弟為什麼要去自殺了。他若活著,便該捆綁上臺,捉將官裡去。與其丟人現眼,不如死了的好。他是為保全臉面而丟掉性命的。
炎夏六月,二十三天之內,本鎮召開批鬥會六次,判處罪犯七名,舉行聲討反革命分子破壞活動的群眾示威大遊行一次。這些事情我都寫在日記上了,只怕還有遺漏。回想兩個月前,我初回老家時,大街是那樣的安靜無嘩,小巷是那樣的幽深有味,人群是那樣的和睦多禮,哪怕這些僅僅是表面的氣氛,也使我驚喜,也使我慶幸,心想此生就終老故鄉吧,讓人們都把我忘記吧,我已別無所求。殊不知「樹欲靜而風不止」,才短短兩月,世面就變了。左風從塔巔,更多的從塔腰,如山瀑一般地霍霍吹下,吹得塔底四周之火愈燒愈旺,燒破了我的故鄉安樂夢。7月1日《人民日報》社論《毛澤東思想萬歲》又添了風威。7月7日《四川日報》發表了批判省委宣傳部副部長李亞群的文章。7月10日何潔從成都來看我,帶來了大動盪已開始的兇訊,使我心驚。她怨我當初不陪她去遊一遊青羊宮和杜甫草堂。她說這兩處名勝古蹟今後可能被橫掃,將來再去那裡,恐怕只好傷心憑弔廢墟了。她感嘆說:「別時容易見時難啊!」我暗暗吃一驚,不知她指的是青羊宮和杜甫草堂呢,還是指的是我和她。7月13日《四川日報》發表了省文聯三十一人聯名揭發他們的老首長、當代文豪沙汀的文章,使我驚嘆世衰道微,人心不古。幸好與我無關,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