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吧,妹對著山說,不歇。一路上,妹就果真未歇。她的腰脊彎著,像弓。他總以為他會突然聽到一聲山裂,然後妹就哎呀一聲,倒在地上,腰脊如樹枝般,咔嚓斷了,兩個水桶叮噹叮噹、叮叮噹噹地朝山下滾去。可是,妹的腰脊就那麼彎著,且越發彎去,可卻硬是未斷,如骨中牽了柔韌皮繩,直到妹的兩個水桶越來越低,將拖著地面,她也沒有放桶歇息。
快到山頂時,太陽極低,彷彿伸手可摘。日光在黃土上曬一層灰燼,腳軋過去,騰起一層黃煙。妹似乎實在挺不住了,她就用力把擔子朝天上一拱,換了肩,回頭說:
“要是你能入黨當支書,妹嫁給瞎子瘸子都成!”
說罷,妹又挑著水擔上山,她努力把彎脊拱起來,把肩平端著,所以她就仰著頭,眼盯著頭上的瓦色天。
站著沒動,中士忽然覺到肩上的水擔重極,再不歇陣,腰骨就真要斷了。他拿手扶到腰上,摸到骨頭在他手縫間顫抖,慌不迭兒放下水桶,蹲在地上,望著妹妹一挺一挺走上山去,終於進了天裡。
前面就是陳村。
陳村同樣是百口人家,房子零散錯落。樹木倒旺:泡桐、槐樹、楊樹、榆樹、椿樹、慄樹、皂角樹等,都是北方山區的家常樹,並無奇異,且成材者居少,多是歪歪彎彎扭扭,造一片樹陰罷了。遠看這陳村,在日光中,就如望見一塊黑布飄掛在青青黃黃的坡面。
中士的衣服很扎人眼,在這熱天,村人們的衫兒都是披披掛掛,似穿非穿,而中士卻著了軍褲、衫衣。衫衣紮在褲中,還拉出一點,半蓋腰帶,遠看近看,都是從部隊上轉回來的。於是人來到陳村,一群孩娃、閒老就在村頭接瞧。
他知道妹家住哪,可還是要問:
“我妹家住哪?”
“誰是你妹?”
“陳餅子家。”
“搬家了,村後頭一戶。”
中士想,幸虧多問一句,就踏著衚衕,朝後村走去。衚衕裡幾層綠陰,人走衚衕如遊在水裡。有幾個男孩娃,在中士前面跑著,不時回頭張望。不消說,是到陳餅子家報說有人來了。
中士一身涼爽,在衚衕裡東張西望。這衚衕極老舊,老是由各戶院牆、後牆、山牆組成,牆上的泥片皆已脫落,蛛網在牆角結著,偶有一門一口,也躲躲閃閃,退到衚衕牆後。去年的舊對聯、舊柏枝還依然貼著插著,顯著規矩。衚衕裡是板結的幹泥路,一尺遠坐落一個泥疙瘩,中士每走一步就如踏上了一座峰嶺,一邁一邁很愜意,像城裡人在鐵路上踩枕木散步,不一會就把這破落衚衕丟在了身後。
到將鑽出衚衕時,中士站住了。
妹妹在面前。
她倚在一方院落的大門框上,懷裡抱著個約摸一歲的孩娃,兩眼直勾勾地望著中士,身邊站幾個剛跑來的男孩,一動不動,一言不言,眼角有兩粒清淚牢牢結著不肯落下。她懷裡的孩娃,也一樣望著中士,眼裡滿是疑光。
就這麼,一陣好靜,如一個村落都沒了人樣。中士始終看著妹的額門。妹的額門原先──三年前十七歲時光光潔潔,平平展展,眼下,冷丁兒就刻滿了溝渠豁崖,像一片亂七八糟的世界。
有隻知了從他們的靜中掙扎著叫出了聲,僵著翅膀飛走了。
妹把懷裡的孩娃換了胳膊抱定,拉下布衫,蓋嚴實露著的白奶。
“啥時回的?”
中士把目光拽回。
“前天。”
妹妹離開門框,朝前邊走來。
“回家吧,站著幹啥。” 。。
中士還鄉(4)
中士朝妹妹走去。
“又搬家了?”
妹妹又站下,望著手中的孩娃。
“剛搬……叫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