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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處,一家人的亡靈只在哭牆上重逢。三十萬遇難者,一萬個名字,二十年來牆一直在增長,卻永遠寫不盡南京城那個冬天慘烈的真相。
汪曼春緩緩伸出手去,終究不敢觸控那些冰冷的石牆。遠處的晴山健次已經掙扎著從輪椅上站起,拖著僵直雙腿向哭牆走去,每一步都在顫抖,每一步都是贖罪,蕭瑟風中,老人慢慢地跪下來,雙膝壓在冰冷地面,肩頸佝僂,垂首悲泣,而他身後的晴山俊一,晴山璃子,乃至同行的日本保姆和日本護士,都跟著他一起跪了下去。
汪曼春一個人站在角落,她覺得壓抑,窒息,抬頭望天,如絲的細雨落在臉上,都像當年從自己指尖淌下的血滴。
“家父體力不支,後面的陳列,我們就不去了。”晴山俊一徵求她的意見,“樊小姐要不要和我們一起,在祭靈泉那兒休息一下?”
“不,謝謝。我想再看看。”
走向遺骨坑的時候,她回頭看了一眼晴山俊一。他站在祭靈泉邊遠遠地目送自己,帶著一點不安和顧慮。她知道自己臉色很差,可去往遺骨坑的人誰不是滿面愴然。四十平方米的坑穴白骨密佈,堆疊著,扭曲著,散落著,帶著刺刀和鐵釘的痕跡,黑洞洞的眼眶望著天空,那是含冤而死的人們無聲無息,卻永世不滅的吶喊。
抓著護欄的手格格發抖,她有種抑制不住想要跳下去的衝動。這斗室埋著二百零八具屍骸,這館下葬著一座萬人巨坑,這城市聚集了太多不能瞑目的亡魂,她彷彿能聽見自己一次槍決十幾名犯人的槍聲。那時明樓突然出現,她尷尬而慌亂,怕他看到自己如此殘暴的一面——並非完全不知是非,不分善惡啊,可她為什麼就這樣一步步錯下去,走得越來越遠,做得越來越絕,到最後不能收手不能回頭,沒有人救她,沒有人幫她,她揹負了太多人命,她背叛了自己的國家,她是明樓的敵人,她是這個民族的罪人。
只因為她姓汪?只因為她欠汪芙蕖養育之恩?只因為她被強勢的明鏡拒之門外?只因為年少的明樓放棄了她沒有帶她私奔?!如果這些可以成為理由,她為什麼無法面對這長長名單,累累白骨,無法面對下跪贖罪的晴山健次,為什麼寧可滿口謊言,也無法將真相告訴給那麼喜歡她,那麼保護她善待她的譚宗明?!
不怪別人,罪在自己。就像明樓一樣,他們都不是別無選擇,只是對於明樓,此身既已許國,難再許卿,而她將靈魂賣給了魔鬼,沒給自己留下一絲一毫再愛的資格。他們各自選擇了世間最遠的兩條路,再談誰傷害誰,都不過是避重就輕的藉口。
重生而為樊勝美的那一刻起,她就應該明白這道理。
舉目四望,整個紀念館寧靜肅穆,所有人臉上都帶著哀傷與思索。抗日戰爭已經結束整整七十一年,當初的罪人,願意懺悔或不願意懺悔的,都幾無可能再來到這裡,沒有人能想到,這個孤身站在祭場上的年輕女子,正經歷著怎樣的彷徨,撕裂,痛苦和絕望。她不知道自己從哪裡來,到哪裡去,又為什麼會站在這裡;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還要活著,她的家人,愛人,敵人統統都留在了七十六年前,帶到這一世的只有無窮無盡的罪孽與孤獨,不敢愛,不能愛,生無可戀,死亦無懼,她的命數早該終結,罪不容誅卻苟活於世,是比千刀萬剮更殘酷的懲處。
雙腿終於承受不住重量,汪曼春慢慢跪坐在地上。
“小樊姐?”晴山璃子的聲音由遠及近,打破她的迷局,“哥哥說你狀態不好讓我來看看你,你哪裡不舒服?我扶你回去。”
汪曼春屈身以手撐地,甚至都不在乎這樣的姿態是不是失禮,“我想直接回上海。”
“回上海?現在嗎?”晴山璃子很吃驚,按計劃,他們還要在南京住一晚,以便父親休養生息,“你看起來很糟糕,回上海太勞累了,跟我們在南京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