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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衛兵隊伍後面跟著一群看熱鬧的孩子和大人,湧入餘家大院,挨家挨戶匆匆掃完一圈之後,直取我家而來。鑼鼓聲,口號聲,聲聲逼人。母親躲入廚房角落,不敢露面。大弟早就鎖了自己的門,到外面避風去了。紅衛兵進入我家的庭院,帶隊老師作了戰略部署以後,便開始革命行動。一部分小將在庭院裡維持秩序,不讓那一群看熱鬧的人擠得太近。另一部分小將進屋來搜查。床下剩餘的三四百冊書,都搬出來了。箱子、立櫥、桌櫃、燈櫃都開啟了,裡面也有書。一切抽屜全拉開了,裡面也有書。最初他們一本一本的翻著檢視,看其內文是否屬於「封資修」。拿不定主意的書,還請老師過目。後來發覺這樣太慢,便只看封面和前言了。這種仍嫌太慢,便只看其書名是否有擁護毛澤東思想的意向。有,便留給我。最後的結局是隻給我留下了幾本書,那三四百冊書,全投入兩具大竹筐抬走了。我的一匣底稿《字海漫遊》約十萬字,那是解說古文字的科普著作,他們也要沒收。我說:「那底稿是散頁,容易丟失。你們就連木匣一起拿去好了。」
書們稿們,我的朋友們,恕我無力保護你們。你們曾經給我安慰,給我光明,給我夢想。你們最瞭解我,你們可以為我的前半生作證,證明我的清白無辜。我還活在世上,你們卻要去了。你們不要感到冤屈。你們應該知道,火刑絕非史無前例。你們的先輩,名叫《詩》的,名叫《書》的,還有統名叫「百家之語」的,都曾受過火刑。你們要勇敢些!你們每一本都不是獨兒。你們都有自己的同版兄弟,他們散播在遼闊的華夏乃至瀛海之外的大九州,誰也無法燒絕他們!去吧,朋友們,不要哭!
第三天,這個紅衛兵組織在東街貼出一張大字報,歡呼昨日首戰大捷。說昨日小將們查獲流沙河拒不交出的一大批「四舊」物品:有反動日記即「變天帳」若干本;有封資修的反動書籍若干冊;有反動文物古董若干件。說流沙河反黨野心不死,革命群眾必須擦亮眼睛。說流沙河的這些罪證被查獲,乃是毛澤東思想在本鎮的又一光輝勝利。最後又來什麼「勒令」,要我「低頭認罪」云云。
我很恐慌,當天下午寫了一張「低頭認罪」的大字報,說感謝革命小將們的教育。我把這張奴隸性十足的乞憐書交給嶽社長,請他轉交給那個紅衛兵組織。這一天是1966年8月31日,天氣晴明。
13.夜半抄家
1966年8月31日的日記是這樣結尾的:「別了,我的日記。從明天起我不寫一個字了!」一寫就是「變天帳」,怎敢再寫。說不定過幾天又來搜查,像前天中午那樣,查出來怎麼辦!二十一歲那年寫日記上了癮便再也戒不掉。打成右派以後,仍然偷寫至今。現在三十五歲,蝶掛蛛網,命在旦夕,還寫什麼,戒掉算了。奈何戒了幾日,筆尖又癢,遂寫在每一天撕下來的日曆紙上,折成一疊,藏入衣袋。紙疊逐日加厚,衣袋脹臌臌的,又怕惹人注目,便只好謄抄在本本上。殊不知刀剖竹終久還得碰著節疤,某夜忽來抄家,本本又被查獲,給自己添一筆「變天帳」。於是又戒掉,戒掉又痛苦,痛苦又上癮,上癮又抄家,抄家又查獲,查獲又戒掉。如此迴圈兩三圈後,終於老實,筆尖不再癢矣。直到五年之後,林彪炙骸黃沙,政局微現一星星光明瞭,我才又寫起日記來。哪曉得批林批孔又批到我頭上,又來抄家……
說遠了,且回頭,何潔被張所長趕走後,音書杳無。她那天冒大雨回成都,肯定病了,想起令人憂愁。半個多月以後,某日我正在拉大鋸,忽見她笑盈盈地竄入木器傢俱社來。我放下鋸子,跨出馬杆,前去迎接。她遞來一張紙,我看了又是喜又是憂。她真的從成都把戶口遷來了。
是夜夫妻恩愛,自不必說。第二天她去派出所辦戶口遷入手續,找張所長。張所長為人講信用,當初既然說過「那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