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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蓐三旬,何潔只吃過一隻雞,四十個蛋,此後多年,聽別的女人說坐月吃了幾十隻雞,幾百個蛋,我就慚愧。何潔不說這些。可是後來同我吵架時,她就要說了,而且哭著說,說得我再不敢氣焰囂張,只好掛免戰牌。
鯤鯤襁褓中吃米羹,兼吃何潔奶。何潔營養可憐,奶泉只有涓涓滴滴。牛奶啦奶粉啦買不起,她就遵照某貧婦的傳經,每夜剝兩角錢的生花生米,慢慢細嚼。第二天果然泉湧汨汨,就像詩人靈感滔滔一般,讓那小鬼嘬了個飽。那時吾鄉物價很低,又逢挖花生的季節,兩角錢可以買一大包呢。倏忽秋去冬來,造反派揪何潔到居民段去批鬥。何潔背負嬰兒,站在革命群眾中間,挨罵受辱。一氣之下,奶泉斷流,一涓一滴也難乎為繼了。於是鯤鯤四個月便斷奶,坐在竹椅轎內,一天三頓淨吃蒸紅薯。半歲,紅薯之外,又添米飯抓吃。沒有梗死嗆死,也是幸運。營養嚴重不良,一歲多了還站不穩,跨步即跌。再大一些,何潔就顧不上鯤鯤了,每日在家領看同巷曾緒容的嬰兒鼕鼕。曾緒容在大東街金城食堂當招待員,是何潔最好的女朋友。我們都叫她小名滿滿。她叫何潔為姐,叫我為九哥,經常給我家端一大瓷盅肉菜來,並不忘記塞給鯤鯤一個饅頭。我們有時候開玩笑喊她一聲「主人家」,喊鼕鼕一聲「小買主」。她卻從來不以保姆看待何潔,雖然月月她都按時給了工錢。金城食堂經理多次提醒她不要和何潔好,她才不管那一套呢。經理也拿她沒辦法,她家庭出身好,本人又無文化,能把她怎樣呢!七年後,何潔蒙冤被浦,滿滿仍然經常來我家,看看有什麼困難,給以幫助;摸摸鯤鯤的頭,給一點吃的;問問何潔獄中近況,兩眼噙淚而去。滿滿拖著鼕鼕,丈夫不幸去世,一個人工資低,生活並不寬裕。後來再組家庭,拖一大群孩子,更困難了。就是這樣,鯤鯤每次跑去找她,都能撈到一些口福。
家中常吃泡菜,所以鯤鯤蛔蟲嚴重。八歲那年夏天,蛔蟲糾結,堵塞腸內,造成嚴重腸梗阻。無錢送醫院,只好在家中拖延著。劇痛四天四夜,痛得繞桌跑圈,抱著肚子大哭大叫:「我害癌症了!我快要死了!」日不能食,只喝醋水、鹽水、糖水,已呈危象。夜不能睡,由我通宵伏臥,拱起背脊向上頂著他的肚子,這樣稍可減痛。歷四日而緩解,屙出蛔蟲七十八條,滿一瓦缽。幼年他吃得太差了,常常害病,每逢自我感覺不良,他就走來說,「爸,碰碰頭。」用他的額頭抵緊我的額頭。我若說:「不發僥。」他就又跑出去玩耍,我若說:「發燒了。」他就去找我的堂妹夫向迪琦要藥吃。向迪琦在醫院工作,家中常備藥品。
鯤鯤小時候沒有耍過用錢買來的兒童玩具。他的玩具全是我釘包裝木箱時抽空暇給他做的。還記得的有:木刀二,木劍二,弓箭一,弩箭一,秤一,木製手槍一,木製汽車二,竹蜻蜓若干,紙??弋鳥??若干,木製彈射滑翔機一,木製裝有滾珠軸承的滑車三——其中一輛效能特佳,有手扶的類似腳踏車龍頭的方向操縱杆,有前輪和後輪各一,都是用滾珠軸承代替的。鯤鯤左腳踏車板上,右腳蹬地。一蹬地可滑行兩三丈遠。不停地蹬地便可飛馳大街。車速可跟上腳踏車,而又極省力,且穿行在人叢中比腳踏車更靈活。車身小巧,從後面望去,只見他的背影飄滑在大街上如溜冰一般,而看不見車身。重量很輕,不想滑了,他便放在肩上扛回家。運動後期,「黑五類」夜學變回到運動前的「黑四類」夜學,我放閒了。晚飯後若不須趕夜工,我便領他去北街長長的一段緩坡路面滑個痛快。這輛滑車引起過許多孩子的羨慕,堪稱傑作。為製作它,我曾思索三夜,為之心醉神迷。
制刀也是很有趣的事情。最初是制木刀,純屬兒童玩具,做給鯤鯤玩的。後來是制鋼小刀。磨擦鋼銼於大砂輪,砂成毛胚。再磨擦毛胚於小砂輪,砂出刀型。然後用手工在磨刀石上慢慢細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