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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將為生活終日奔忙早晨你送我出門傍晚你等我回家我們勤勞如暮春的工蜂自己採的花最香自己做的蜜最甜讓花常開在家裡讓燕子年年來拜訪我們我們將珍惜每一個幽夜在燈下讀書在窗前望月在枕邊談笑在夢中聽屋上的風雨和鄰家的雞啼讓塵世的紛爭遺忘我們讓歲月在門外悄悄地走過
除了「在燈下讀書」這一句因書籍被搶光而化為泡影以外,其餘的預言似乎正在實現。哪知道「塵世的紛爭」才不肯遺忘我們呢,「歲月在門外」不是「悄悄地走過」而是狠狠地打門,打得乒桌球乓,繼之以踢,踢得硜硜礦礦,終於驚醒了共枕的夫妻。我看見窗紙上亂晃著眩目的電筒光,聽見乒桌球乓硜硜礦礦之聲愈來愈猛,鬧不清楚出了什麼事情。何潔小聲說:「快去開門吧。」我向窗外應答一聲:「來了來了。」便披衣下床,趿著鞋去開門。這時候打門踢門之聲停了,窗紙上的電筒光也熄了。門外依舊寂寂冥冥,無聲無光,似乎瞬間前的聲與光都是幻聽與幻視在作怪。我遲疑片刻後,撥開門閂,拉開門扉。一道電筒光逼著臉射來,射得我什麼也看不見。我仍然不清楚到底出了什麼事情。
門外一聲嚴厲的查問:「你是流沙河?」我點頭。電筒光從臉上移向身上,看我手中是否握著什麼。看見我兩手空空,電筒光又移回臉上來。那人又問:「屋裡有哪些人?」我答:「一個母親,一個愛人,都是女的。」那人警告我:「你少裝怪!」我才明白自己失言,不該說「都是女的」這一句廢話。站在那人旁邊的另一人說:「叫她們都起床!」這兩人背後還有幾個人,黑暗中看不清楚,只聽見他們在竊竊耳語,可能是在談對我的觀感。這時候電筒光移向入門的廚房內,這一夥人隨即跨迸廚房來。我請他們坐,他們不理我。我進房間去,點燃煤油燈,看見何潔正在穿衣裳。內間的母親已經穿好了。
何潔很鎮靜,吩咐我再點一支魚燭。魚燭點燃,走出房間,放在廚房的飯桌上。於是廚房內大放光明瞭,我這才看出來這一夥人是中學生,大約七八個。不久以前何潔說過成都已經在抄家了。我暗自思忖著:「這些中學生該不會是來抄家的吧?」
「叫她們都出來!」為首的那人說。
母親和何潔來到廚房內。那人翻開《毛主席語錄》唸了幾段。這是一種宗教暗示,暗示他老人家此時此刻也在現場。那人問:「你的《語錄》呢?」我說明天去買。母親趕快去把她的那一本拿來遞給我。那人叫我翻到某頁,念某一段可用於我自己罵自己的。我念了,站在那裡恭候發落。
這時候那人莊嚴宣佈:「我們是紅衛兵,大彎中學的,來造你的反!」然後叫我老實交代罪行。我把那一套背熟了的又背一遍。那人喝斥道:「不老實!去給毛主席跪下請罪!」我遲疑好一陣,陰嘆一口氣,走到廚房正面牆下,向毛主席像一鞠躬,跪下。
小將們審何潔,問她家庭出身。何潔不答,叫母親把戶口簿拿出來,交給為首的那個紅衛兵。小領袖翻開看何潔的那一頁,知道她的家庭出身原來是貧民(戶口簿上寫成貪民),便緩了頰,只責備說:「你出身好,應該同大右派劃清界限。」何潔答:「我幫助他改造思想嘛。」便過關了。小領袖又翻到母親劉可芬那一頁,知道她是地主,便喝斥她,叫她也到毛主席像下面去跪著。毛主席像下面堆放著雜物,空地被我一個人跪完了。母親擠不進來,便只好改跪在灶臺邊,好像臘月二十三夜祭灶神一般。不過她此時此刻暗中禱告的不會是炊神爺爺,很可能是觀世音奶奶。這才是錯中錯喲。
我這人一貫地苟且偷安,心存幻想,遇事總愛做樂觀的預測,而往往被結局掌了嘴。這一次也是如此。跪在那裡,我想:「罵也捱了,跪也下了,恐怕這樣就了了吧。」後來才省悟到,斥罵和罰跪僅僅是革命行動的禮儀性部分,實質性部分還在後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