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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母親的長子,備受寵愛。槐樹街餘家按大排行計算,我是同輩中的第九,所以小名老九,又名九娃子,而我的本名是餘勛坦。自幼體弱多病,怯生,赧顏,口吃。兩歲以前在母親的麻將脾上已識「中」字,這是我認得的第一個漢字。四歲已認完一盒字方(正面是字,背面是圖,看圖識字),都是母親教的。
1938年入學。先讀縣城裡的女子小學(因為怕挨男同學的打),後轉讀金淵小學。讀小學畢業班的那年,自學李煜的詞,尤愛《夢江南》《虞美人》兩首,這是學舊體詩詞之始。同時開始學做文言文,無非是「夫人生天地之間……」「何以言之?」「豈不痛哉!」那一套。1944年入金堂私立崇正中學。每週一篇作文,做文言文。春天做《春郊遊記》,秋天做《觀刈禾記》,端午節來了,做《觀龍舟競渡記》,天寒了,做《說冬日之可愛》。學了賈誼的《過秦論》,做《過秦論書後》,學了司馬遷的《李斯傳》,做《論李斯》。美國總統羅斯福逝世了,做《悼羅斯福》——這篇作文我得一百分。老師在課堂上朗讀此文,萌醒了我最初的發表欲。出題做文,都有舊規陳套,全是八股翻新。國文老師只選講《古文觀止》《經史百家雜鈔》,不採用國民黨教育部審定的教科書。文言文結構謹嚴,條理分明,極少廢話,對我日後從事文字工作大有好處。除了在校攻讀文言文而外,每日課餘及每年寒暑假,我還得就學於一位貧窮而善良的老秀才黃捷三先生,聽他逐字逐句他講解《詩經》《論語》《左傳》《唐詩三百首》《千家詩》。還自學了一本《聲律啟蒙》,這真是一本奇書!「雲對南,雪對風,晚照對晴空。來鴻對去燕,宿鳥對鳴蟲。三尺劍,六鉤弓,嶺北對江東。人間清暑殿,天上廣寒官。兩岸曉煙楊柳綠,一簾春雨杏花紅……」低吟緩誦之際,但覺音韻鏗鏘,詞藻華麗,妙不可言,很自然地領會了平仄對仗。當時以為懂得平仄對仗,就能做舊體詩了,便偷偷寫了一些可笑的五言六言。老家門前有五株古槐,晨昏鴉噪,夜半梟啼,炎夏濃蔭,寒秋落葉,為我提供了最初的詩材,當然都是無病呻吟,「為賦新詞強說愁」的了。那時候我夢想做一個詩人,認為抒發感情乃是一件高尚而又有趣的事情。至於「歌詩合為時而作」的起碼道理,當時是根本不知道的,當然更想不到一吟一詠如果不合時宜竟會給自己帶來窮愁坎坷了。清代的《楚辭》注釋家蔣驥說:「騷憂乃不祥之書也!」直到五十年代末,我才懂得這一句沉痛的感慨之言。
也是1944年我剛入中學的時候,讀到了第一首印象最深、至今尚能背湧的新詩,那就是我們四川詩人吳芳吉在五四運動前一年寫的《婉容詞》。這首敘事詩說的是一位受封建禮教三從四德束縛的弱女子,名叫婉容,賢淑美麗,被其留學美國的鍍金博士丈夫所遺棄,幾番感傷徘徊之後,投江自殺。寫得哀婉淒切,一吟三嘆,讀之淚下。此詩在語言音韻方面兼有舊體詩詞之長,如新蟬自舊蛻中羽化而出,似舊而又非舊,一鳴驚人,風靡全川,對我影響很深。
1947年春季離開老家,入四川省立成都中學(高中部)。那正是國統區進步學生運動如火燎原的年代,罷課抗議,遊行示威,風起雲湧,我捲入其中。一位姓雷的同學領著我們上街遊行,到省政府門前呼口號:「打倒王陵基!」我們唱著兩支紅色的歌,一支是《團結就是力量》,一支是《山那邊,好地方》,意氣昂揚,心向延安。順便說一句,這位姓雷的同學在解放前夕被國民黨逮捕,險遭殺害,得救出獄,在六十年代做了我的故鄉金堂縣縣委第一書記,「文化大革命」中受虐不堪,自殺身死了。後話不提,書歸正傳。當時我無心讀書於課堂,有意探求於文學,狂熱地閱讀巴金的小說、魯迅的雜文、曹禺的戲劇,特別是艾青、田間、綠原的詩,抄錄了厚厚的一本,認為《向太陽》是古今中外最偉